約莫半個時辰之後,李存勖終於出現在大廳。這位大唐皇帝,並沒有直接出現在上首他的位置上,而是從大廳正門進來,大笑着與羣臣親近。顯現出其平易近人的一面,好叫人知道他君臣關係融洽。
“吾皇萬歲!”在座衆人,無論文武官員,皆從座位上起身相拜。
李存勖笑着讓衆人免禮,從門口到他的座位之間,跟很多官員說了話,尤其是對武將。
“老將軍坐鎮幽州,保我大唐後方無虞,我大唐才能沒有後顧之憂對付僞樑,老將軍功勞之大,言辭難盡。”李存勖拉着李存審的手,一副很是感慨的模樣,“就是北方苦寒,讓老將軍受苦了,但也唯老將軍能勝此重任。老將軍身子骨近來可還好?”
李存審激動道:“陛下放心,臣就是舍了這把老骨頭,也要保北地無虞。契丹夷族想要入侵河東,除非是踏着臣的屍體!”
李存勖關懷道:“老將軍言重了,何至於此!老將軍是我大唐北地長城,身子骨要緊。”
李存勖邊說邊走,花了很長時間纔到他的位置上。
李從璟看着李存勖和衆臣說話,眼前這樣一幅君臣相宜的畫面太美,他不敢直視,同時,他心裡很慶幸李存勖沒過來拉他的手。他慶幸,是因爲李存勖對他,還沒到要在公共場合,有意顯示重視、拉關係的地步。若是真到了那一步,也就意味着,李從璟不再是李存勖放心親近的那批人了。
真要親近,平日干嘛去了,還非得等到這種大場合。這說明這些人平日根本沒機會跟李存勖親近,屬於核心圈之外的人。
真正信任親近的人,是不需要在人前故意表現的,李存勖不來拉李從璟的手,正說明他還沒把李從璟當外人。
接下來的宴會,在愉快熱鬧的氣氛中進行,李存勖自然免不了趁機發表一些“鄆州、孟州一戰而克,樑軍望風而逃,李將軍父子乃我大唐奇才,如此大功,當此之時,正當普天同慶,今日宴飲,聊表朕心……可惜中原未克,先王遺願未了,朕每每思之,夜不能寐……望諸君來日同力,早日攻滅僞樑,振我大唐國威”之類的演說。
而臣子們當然要拍馬屁,無非是說“陛下雄姿英發,乃千古明君,文韜武略,僞樑指日可滅”云云。
李存勖最後道:“滅樑,固朕之願,餘心之所向,雖九死猶未悔。”
李從璟也看明白了,爲他和李嗣源慶功無非是個由頭,藉着他們大勝的機會,凝聚人心滅樑纔是正題。
宴會進行到中期,李存勖走下王座,與民同樂。
作爲這場宴會表面上的功臣,李嗣源父子受到衆臣輪番敬酒恭賀。
這期間李從璟跟從馬直都指揮使李紹斌,這位昔日主將和從馬直諸大將,也都敘了不少同袍之誼,還相約過兩日再好生相聚。
李嗣源之後又帶着李從璟去認人,跟大唐一些實權大將混個熟臉,來日好互相照應。這些將軍看到李從璟,免不了誇讚一句虎父無犬子,李嗣源立即就要哈哈大笑,很是得意。
這些武將多得是草莽之人,未必識得多少禮數,又多是桀驁不馴之輩,李存勖稱帝沒多久,一門心思滅樑,來不及制定太嚴格的禮制,所以宴會到後來,武將之間相互拼酒以至於勾肩搭背,簡直跟酒樓差不多。
“哼,世道不古,空使豎子成名!”一個飽含諷刺的聲音,在李從璟耳邊響起。
李
從璟和李嗣源循聲望去,果然就看到吳靖忠。本來父子兩人沒打算理會這老頭,煞風景,不過吳靖忠一來嫉妒仇家風光,二來方纔被李從璟罵他“老匹夫”給氣着了,這下主動找茬。
看到李從璟父子望過來,和一羣武將坐在一起的吳靖忠,也不看李從璟,冷冷道:“一時得意,未必一世得意。乳臭味乾的小子,還是不要太囂張得好!”
這下兩邊圍坐在一起的人,都發現吳靖忠和李從璟之間的火藥味了,一起望過來。
李嗣源大怒,自家兒子被人家這樣擠兌,哪裡忍得下去,當下就要還擊。李從璟拉住李嗣源,道:“父親,這種對手何勞你出馬,交給孩兒就好。”
李嗣源看了李從璟一眼,點頭道:“好,爲父坐着看便是。”
李從璟也不看吳靖忠,心想你會裝逼,老子也會,嘴裡毫不留情道:“得意總比失意要好。我還年輕,機會多的是,可不像老將軍,這輩子恐怕沒什麼指望了,不知老將軍這些年可打過勝仗?”
李從璟這話可謂刻薄至極,吳靖忠花白鬍子又是一抖,卻沒有立即失態,而是冷笑道:“豎子好生沒有教養,除了嘴皮子厲害一些,還有什麼長處?年紀輕輕伶牙利嘴,日後怕也是個靠一張嘴搬弄是非吃飯的主!”
吳靖忠話說的簡直惡毒,李嗣源怒氣更甚,李從璟卻渾然像是沒聽見一般,臉不紅心不跳,淡淡譏諷道:“要說嘴皮子厲害不厲害,晚輩不敢逞強。不過晚輩是不是靠嘴吃飯,天下人有目共睹,倒是當日魏州一戰,老將軍身受重傷,而敵將張郎卻沒事人一般,依舊生龍活虎,險些攻克魏州。要不是晚輩後來取了他人頭,只怕下回見了他,老將軍的面子都不知道該往哪兒放咯。”
“說得好!”吳靖忠沒說話,李嗣源已經忍不住讚揚起來。
李從璟謙虛道:“父親過獎了。”
這兩父子竟然唱起雙簧來。這下可是氣昏了吳靖忠,他大聲道:“豎子安敢如此目中無人!”
“將軍萬不可先輸了氣勢!”吳靖忠身旁一個年輕將軍忙道。
在一旁年輕將領的勸慰下,吳靖忠收拾好心態,再次出戰,他又冷着臉諷刺道:“豎子對敵本事如何,老夫不知。不過日前在淇門時你殺李繼韜部屬,搶奪他的兵馬,卻是事實,李繼韜是不是想叛國,又是爲了什麼逼迫而叛國,還有待評說。哼,翅膀沒長硬就開始咬自己人,也不知翅膀硬了會如何?莫不是要吃了我等?”
吳靖忠這是說李從璟日後可能反叛,其言誅心。李嗣源聞言恨不得上來跟吳靖忠拼命,武將本就脾氣火爆一些,何況吳靖忠因爲和李嗣源一些往事,就一直對付李從璟,關心之下,李嗣源恨不得撕了吳靖忠。
李從璟知道,與人吵架,首先是比拼心態,你越是表現出對他言辭的不在意,沒什麼反應,那對方就會越怒,因爲那意味着他白使勁兒了;你越急越在乎越失態,對方就會高興,因爲他得逞了。
其次,吵架不比辯論,它是沒有邏輯性的,所以千萬不要想從邏輯上駁倒對方,你只需要怎麼刺痛對方怎麼說就行了。說到底,吵架就是一件給對方找不痛快,而讓自己痛快的事,這種事本來是殺敵一千自損八百的勾當,唯有不在乎對方說什麼,自己首先才能立於不敗之地。
哦,這不是李從璟博覽羣書得出的結論,而是他後世玩遊戲遇到噴子時,得出來的經驗。
李從璟又淡淡開口了
,他目不斜視,好像眼中根本沒有吳靖忠這個人,道:“晚輩不才,回魏州之前才領三千人一戰克懷州,二戰敗河陽軍,三戰克孟州,四戰敗戴思遠。老將軍若是有本事,也去做一番這樣的戰績讓我等瞧瞧?對了,老將軍乃大才,或許只用三百人就可以做到了。”
說完,李從璟還禁不住嘿嘿笑了兩聲,舉着酒杯,看着杯裡的酒,語氣挑釁意味十足,道:“不過,老將軍,你行嗎?忘了說,此去懷州可是有好幾百裡,可別顛散架了你的老骨頭,前幾日你率軍前往,不就只走到了半路就走不動了麼……哈哈哈哈!”
言罷,李從璟哈哈大笑起來,笑着笑着,捂着肚子差點兒滾到地上,就像是看到了格外有趣的場景。
李嗣源等人也是忍俊不禁。反觀對方的人,已是一個個氣得臉色如同豬肝。
“豎子!”吳靖忠拍案而起,再也剋制不住,氣得渾身顫抖,手指着李從璟,想說什麼,卻一時又什麼都說不出來。看那樣子,只怕是要吐血三升。
李從璟好歹止住笑,慢悠悠端着酒杯站起身,瞥了吳靖忠一眼,慢條斯理道:“一把老骨頭了,活了一個甲子,竟然還要去趁口舌之利!難道罵贏一個還未及冠的後生,老將軍就那麼有成就感?還是說你已經老得只能動嘴皮子了?”
吳靖忠怒不可遏,抄起一支羊腿就向李從璟砸過來。
忽然他轉念一想,貌似就算自己罵贏了這個臭小子,也沒什麼值得驕傲的吧?反倒是罵輸了,可就丟人丟大發了——這竟然是一場有敗無勝的交鋒?
李從璟伸手接住羊腿,呵呵笑道:“多謝老將軍饋贈,看來老將軍想通了。不過,這一下可真是沒什麼力道,軟綿綿的如同小娘子撒嬌一般……”
吳靖忠氣極,只覺得熱血上涌,眼前一黑,“哇”的一聲,就是一口鮮血噴出——竟是被活生生氣得吐了血。
“好小子,有你的!”李嗣源卻覺得分外暢快,拍着李從璟的輩說道。
“父親過獎了。”李從璟謙虛道。
說罷,兩人哈哈大笑。
旁邊的人,看着這兩父子,都是怔怔不能言。
不過不少人已經打定主意,日後一定不能跟李從璟吵架,看吳靖忠那悲慘的模樣,活生生的前車之鑑,純粹找虐啊!孃的,真有那一天,直接先把自己打暈得了,免得受罪……
“李從璟!”吳靖忠身旁的武將們大怒,就要上來跟李從璟動手。
李從璟一把丟掉羊腿,渾身氣勢一變,臉色陰沉如墨,目露兇光,惡狠狠道:“今日陛下宴飲,你等真要讓陛下難堪?”
“……”這些武將聞言,一時舉棋不定,畢竟李存勖可就在邊上呢,動動嘴皮子沒大事,真要動手,那不是打李存勖的臉嗎?李存勖怒威之下,這些人腦袋都可能搬家。
李從璟一揮手,低喝道:“要報仇,來日方長。現在,還想要命的都滾回去!”
武將們面面相覷,終於還是罷手,其中一人自然免不了給自己臺階下,道:“李從璟,你給我等着!”
見一場可能的鬥毆,被李從璟三言兩語消弭於無形,吳靖忠那一方人,吃了虧卻什麼都不能做,只能乾生氣,李嗣源毫不吝嗇誇獎,道:“現在爲父終於知道,那吳老兒爲何幾次三番對付你,都被你反戈一擊了。臭小子,幹得漂亮!”
李從璟嘿嘿一笑,道:“殺人紅塵中,脫身白刃裡。”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