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慧明大師。”李從璟打招呼。
慧明認出李從璟是大客戶曹氏之子,臉上立即帶上諂媚的笑,合什道:“施主。”
“我有幾個問題不解,想請教大師。”李從璟道。
慧明聞言,不留痕跡挺了挺胸膛,很裝逼的道:“我佛慈悲,施主有何煩惱,貧僧定當爲施主解答。”
此時開元寺來來往往的香客頗多,百合髻小娘子站在小塔後面,瞧着這邊,並不引人注目。她的丫鬟道:“咦,那郎君竟然要慧明爲他解惑哩。不過郎君這回可問錯人了。”
小娘子沒說話,心中估摸着也是如此想,當下也沒走,就瞧着李從璟要問什麼,心裡打定主意,要是那和尚胡說八道,她們定要出去駁倒他,讓他在衆人面前出出醜。以達到教訓他的目的。
慧明本與百合髻小娘子無冤無仇,卻不知這會兒已經被惦記上。看來無論如何,一定不能被女子記恨,否則說不定什麼時候就掉坑裡了。
李從璟微微一笑,指着大雄寶殿裡的佛像,問道:“請問大師,那是什麼?”
慧明一眼看過去,見李從璟明知故問,雖不明所以,但也難免不喜,於是淡淡道:“佛。”
李從璟又指着不遠處的石桌,問道:“請問大師,那又是什麼?”
慧明沒好氣道:“石桌。”
李從璟卻搖搖頭,道:“依我看,裡面的纔是石凳,外面的纔是佛。”
小塔邊的小丫鬟驚叫起來,“哎呀,這郎君瞧着俊朗,怎麼腦子有些不好使呀!”
百合髻小娘子卻不答話。
慧明聞言,當即就有些惱火,道:“佛門重地,施主休得胡鬧!”
李從璟哈哈一笑,道:“如此說來,大師很肯定的認爲,裡面的纔是佛,外面的不是佛了?”
慧明知道李從璟是曹氏之子,這才願給面子多說兩句,卻也是不耐至極,道:“當然!”
“大師,你錯了!”李從璟突然無比嚴肅道。
“貧僧錯了?!”慧明大怒。
李從璟這才悠悠道:“佛說,一花一世界,一葉一菩提。大千世界,三千物象,皆可是佛。雕像者,物也;石桌者,物也。焉知雕像是佛,石桌便不是佛?佛門修行者,無所住行於佈施。我佛慈悲,所以割肉以喂瀕死者。寶殿中的雕像,世受香火,而無益於人;石桌石凳則不同,不知幾千幾萬人曾於此得一刻歇息,而不曾移也,是爲佈施於人。由此觀之,雕像不是佛,石桌石凳纔是佛。”
慧明錯愕半響,臉色陣青陣白,這會兒他終於明白過來,李從璟是來找茬的!但李從璟說的確實對,慧明也精明,知道不可違背事實,於是道:“施主佛學造詣深厚,說得很對,貧僧佩服。”
他以退爲進,這樣一來,李從璟反倒不好再說什麼了。
但李從璟明顯不打算就此放過他,這時卻又問道:“大師以爲我說的對?雕像不是佛,石凳纔是佛?”
“對極。”慧明道。
“不,我說的不對!”李從璟卻又肯定道。
“施主說的不對?”慧明愣住了。尼瑪你要鬧哪樣?
李從璟老神在在道:“佛本無色無相,不在聲色相之界。當我等心中有佛之相時,其實那已不是佛之相,而是我心之相。是以無論是雕像之相,還是石桌之相,皆不是佛也!”
慧明一
陣無言,恨不得拿布鞋去抽李從璟的臉,但他不能這樣做,所以他很憋屈。當一個人又憤怒又憋屈時,表情一定是很精彩的。
小塔後面,小丫鬟已經跳起來,拍手道:“呀,這個郎君好厲害,竟然說得慧明啞口無言!娘子你快看那和尚的臉色,真跟吃了蒼蠅一樣!這位郎君是誰家的公子呀,說得真好!”
百合髻小娘子眼中也有異彩,評語卻專業得多,她道:“這位郎君對佛學之領悟,倒是深刻得緊呢!”
那邊廂,慧明已經不想說話了,他索性問道:“那依施主之言,何爲佛?”
“哈哈!大師,你纔是佛門中人,何爲佛,你當比我清楚,怎麼問起我來了?”李從璟笑道。
他們倆在這辯佛,引來不少人圍觀,慧明臉上掛不住了,藉口要事纏身,想要告辭。不過李從璟哪裡會這麼輕易放過他,攔在他面前,裝模作樣誠懇道:“大師,你乃佛祖弟子,我乃俗世凡人,正爲凡間疾苦所惱。我佛慈悲,大師難道不願救我於水火?云何應往,云何降伏其心,請大師教我。”
旁邊圍着一大羣人,議論紛紛,慧明也不甘心就這麼被李從璟耍了,不過“我佛慈悲”四個字從李從璟嘴裡說出來,真是諷刺。
慧明好歹是佛門中人,佛經自然讀過,這時就想反諷一下李從璟,於是道:“善男子,善女人,發阿耨多羅三藐三菩提心。應如是往,如是降伏其心。施主既然學得佛經,當知善護念,保持本心,發揚我佛大慈大悲菩薩心,敬重我佛,護衛我佛。心中有我佛,有無上大道之心,則我佛必照亮施主心胸,如此世間萬般雜念心魔,都可降服。”
他這話說得很有技巧,除了檯面上的話,言外之意就是你最好對我佛門中人放尊重點,要不然佛祖會要你好看。
慧明以爲李從璟既然學佛,自然還有一些對佛的敬畏之心,是以才如此說話,好讓李從璟不要再找他茬。當然,畢竟這裡是開元寺,慧明有沒有更深的現實威脅意義就不好說了。
但慧明卻看錯了李從璟。
李從璟見慧明還不知悔改,終於不再掩飾,當着越來越多的圍觀羣衆,直接訓斥道:“佛祖言‘發阿耨多羅三藐三菩提心’,是告誡你等出家人,當以佛心爲己心。上求無上大道,下施慈悲於衆生,不存心魔,不貪聲色諸世界之相!”
“而今,我見你對富貴之家百般殷勤,諂媚只如市井之徒,有錢便是佛;而對真正需要幫助之人,如無家可歸的流浪子,衣衫襤褸的小孩兒,卻是拳腳相向!如你等之輩,比之販夫走卒尚且不如,還敢張口閉口我佛慈悲,實在是玷污佛門!”
“而今,我要告訴你,何爲佛。佛祖曾言,衆生皆爲佛。是因佛不在西天,不在寶殿雕像之上,佛就在衆生一念之間。一念清淨是佛,一念覺悟是佛,一念善意更是佛!我等禮佛拜佛,其實拜得是我等心中的善念與大道之心。如你這般人,非爲佛門弟子,實與地獄惡鬼無二!”
說着,李從璟竟然把慧明一把提起,大步向寺內行去,“我這便帶你去見方丈,讓他好生看看你的嘴臉,將你趕出這佛門清淨之地!”
當着無數人的面,慧明被李從璟批得體無完膚,當下已是面無血色。這會兒被李從璟拖着去見方丈,更是想要百般掙扎,但是他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傢伙,哪裡捍得動李從璟的手勁。
慧明被李從璟拖在手裡,簡直像一條狗一樣。
圍觀羣衆此時哪裡還不清楚狀況,紛紛叫好起來,甚至怒罵慧明無恥,不少見過慧明欺負弱小的香客,更是想上前踩他兩腳才甘心。
這些成天跪在佛像前,許着自己一己私慾之念的人,其實又何曾與佛祖拉近過半分距離。
見李從璟已經遠去,小塔後,百合髻小娘子和丫鬟都走出來。兩人都望着李從璟離去的方向,像是望着英雄遠去,心潮涌動。
小丫鬟一張小巧的俏臉已經通紅,她雀躍道:“這位郎君,真真是太厲害太威風了,我還從未見過這樣的郎君呢,他方纔的樣子真的好像天神下凡呀!”
小娘子翻了個白眼,對自己丫鬟的花癡行徑很無奈。不過頓了半響,小娘子也幽幽嘆道:“學識淵博,舉止有度卻不失瀟灑,更有衛道良善之心,看他身手也是不凡。這樣一個文武雙全的郎君,以前竟然從未聽聞,真不知是哪家的公子呢……”
小丫鬟聽了這話,像發現新大陸一般,跳起來道:“呀,娘子,你該不會是瞧上這位郎君了吧?以前可從未見你對哪家公子,有過這樣的評價啊!也是,這位郎君又英俊又有才,可是難得得緊呢……”
小娘子頓時臉紅起來,她伸出手擰了小丫鬟一把,佯作惡狠狠道:“死丫頭胡說什麼,你要是心儀那位郎君,大不了我讓你去跟着人家便是,少得你在這裡亂嚼舌頭根!”
此處畢竟人多,兩個小娘子也不好太鬧騰,當下拉拉扯扯幾下,就羞羞答答踩着小碎步離開。
李從璟還真拖着慧明去見方丈了,他是真的很生氣,因爲慧明這樣的傢伙實在是侮辱了佛和佛學。不過在半路上,他們就碰到了趕過來的寺里長老,李從璟當着衆人面找寺裡僧人的茬,寺裡的僧人不可能沒發現,也不可能不作出反應,是以不用他找方丈,自有人來與他碰面。
李從璟見來的僧人還算識禮,沒有因爲他欺負慧明而惱羞成怒,要與他爲難的意思,也就把慧明交給來人,自己回去了。畢竟這是人家寺裡的事,他也不能太越俎代庖,把慧明怎樣。
見到曹氏時,已知李從璟做了什麼的曹氏,並沒有因爲李從璟對僧人無禮而教訓他,曹氏是瞭解自己的兒子的,她相信自己兒子所做的事,都有他的道理。再者這種事,她自然要支持自己的兒子了,難不成還會胳膊肘往外拐不成。對曹氏來說,佛祖再大,那也比不過自己兒子大,你保佑我兒子我纔給你香火錢,要不然我理你作甚?
不過曹氏卻是說起了另外一件事,而且顯得興致頗高,她拉着李從璟快步往寺外走,道:“方纔你一直盯着瞧的那位小娘子,爲娘已經打聽過了,是任家的千金。趕緊走,說不得還能趕上說兩句話……”
李從璟張大了嘴巴說不出話,半響苦笑道:“娘,你這動作也太快了吧?再說,孩兒根本就沒有那個意思……”
“什麼沒有那個意思?你多大的人了,還讓不讓爲娘抱孫子的?”曹氏很是恨鐵不成鋼,似乎是覺得自己話說得太重了,語氣柔和下來,“爲娘知道你臉皮薄,打小就不會跟小娘子說話,你放心,有爲娘在呢!”
“……”李從璟真是啞巴吃黃連有苦說不出,他打小不跟小娘子說話,是因爲他心裡根本沒空顧及這些事,他考慮最多的是如何在亂世求存。
不過在這個媒妁之言,父母之命的時代,曹氏這麼看重他自己的感受,李從璟也是很感動——雖然曹氏理解錯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