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漫漫狂奔下樓,抓起大衣和包,逃出公寓。她躲到車上,好似溺水的人終於上岸。司徒修遠順着牆往下滑,坐在地板上,掩住面孔。他是男人,他不會哭,但內心已經淚流成河。如果天上有神存在,告訴他——如何贏回路漫漫?
回到家,路漫漫接到盧卡斯寫來的電郵:“你什麼時候回漢堡?”
她有些奇怪,問是否家中有事,盧卡斯吞吞吐吐,語焉不詳。路漫漫歸心似箭,熬了幾天,待新年放假,立刻拎上一件小小登機行李,趕回漢堡。到家,只有盧卡斯在家,Kai在幼兒園,母親林思琪和繼父沃夫岡都不在。
“媽媽和叔叔在哪兒?”
盧卡斯說:“他們在醫院,怕你擔心,不讓我告訴你。”
路漫漫如遭雷擊:“媽媽生病?”
“最近在例行體檢中,阿姨被查出患乳腺癌,已經入院治療。”
路漫漫扶住牆壁才能穩住自己不倒下,沒心情休息洗澡,馬不停蹄趕去醫院。林思琪面色蒼白,坐在病牀上,沃夫岡正在削蘋果給她吃。
路漫漫撲到母親跟前,林思琪抱住她的頭,揉她的頭髮。沃夫岡拍拍路漫漫的肩膀,起身出去,讓她們母女二人可以說些體己話。
“你都知道了?”
路漫漫飲泣,母親一生辛苦,工作勞累,被丈夫家暴,含辛茹苦帶大兩個女兒,好不容易嫁得一個老實男人,過了幾年清淨平安的生活,命途多舛,居然又患癌症。
“醫生怎麼說?”
“可以治癒,但是,要切除一邊乳房。”
“媽媽,你怕不怕?”
“我懦弱了一輩子,這一次,不得不勇敢,相信醫學昌明,能起死回生。”
路漫漫走出病房,找繼父沃夫岡談,他們一起去找主治醫生討論治療方案。對於癌症的治療,不外乎是那些手段,身體和精神上都承受巨大痛苦。但乳腺癌最讓人心碎的地方是對於女性外表的改變。切除乳房,無異於被剝奪身爲女人最驕傲的特徵,對心理的摧殘甚至超過病痛本身,所謂“生不如死”。
路漫漫聯繫李兆駿,說明母親病重,想要延長假期。當然沒有問題,李兆駿把在家休產假的老臣子楊麗娟請回來,頂替一陣子。
治療乳腺癌的手術很快就進行,路漫漫和沃夫岡每日從早到晚陪伴母親,直到深夜纔回家。Kai見不到爺爺奶奶,傷心不已,整日垂淚,大眼睛淚汪汪,端個小板凳坐在門口,不肯吃也不肯睡。路漫漫心疼不已,每晚抱着他一起睡覺。
“奶奶什麼時候回家?”
“奶奶生病了,她治好了就回來。”
“媽媽,我怕,萬一奶奶死了怎麼辦?”
“不會的,奶奶會長命百歲。”
“幼兒園的老師說,如果奶奶去世就會去天堂,等我也去天堂的時候,會在那裡和他們重逢。可是我還這麼小,要很久很久之後纔會去天堂呢,我不想奶奶那麼早離開我。”
路漫漫泫然欲泣,把Kai緊緊抱在胸口,揉他一頭軟發:“不會的不會的,
奶奶很快就回家。”
手術很成功,接下來就是化療,路漫漫看見每天病牀上大把大把的頭髮,躲在洗手間掉眼淚。林思琪出奇平靜,對路漫漫笑說:“一直掉頭髮,實在邋遢難過,幫我把頭髮全部剃掉,然後買一頂假髮吧,我一直想試試看短髮造型,現在有機會了。”
護士換紗布時,路漫漫不敢看,還是鼓起勇氣看。胸這個東西,對於豐滿的女性而言,常常覺得累贅,可突然少掉一邊,才知身體健全是多麼珍貴。只見林思琪胸口一邊聳立,另一邊卻平坦,一條疤痕像蜈蚣一樣盤踞在雪白皮膚上,突兀又可怕。
“是不是很醜?”她問女兒。
路漫漫忍住眼淚,說:“沒關係,穿上內衣看不出來。你好好養身體,我會照顧你。”
林思琪抓住女兒的手:“不想讓你活受罪,你該過自己的生活。”
“媽!咱家也沒窮到養不起女兒的地步吧,你要趕我走?”
林思琪被她逗笑,哎喲哎喲呼疼。沃夫岡從外面買了水果出來,路漫漫忙拿去清洗。她從虛掩的門那邊聽見他們的對話。
“沃夫岡,我現在少了一邊胸部,變成怪物,你還愛我嗎?”
“傻瓜,當然愛你!我比你年紀大,如果我得了老年癡呆症,你還愛我嗎?”
“我會照顧你。”
“對啊,我們都已是皮膚鬆弛,渾身大病小痛的老人家,誰也不嫌棄誰。”
路漫漫開着水龍頭,嘩嘩響,她擡手抹去眼淚,卻擦不幹,一直流。她做出一個決定。
“媽,我決定留在德國,照顧你,還有Kai。”
林思琪想一想,問:“你在盛京的工作怎麼辦?你老闆不是對你很好嗎?”
“他會理解的,我跟他說。”
“你沒必要這樣犧牲,沃夫岡已經申請提前退休,他會照顧我。家裡還有盧卡斯。”
“盧卡斯太內向,有些事還是多個幫手比較好,我不放心,爸爸和姐姐都去世,就剩我們母女倆相依爲命,比起賺錢,還是親情第一。我現在的存款夠支撐很久很久,放心,我會在漢堡找工作。”
沃夫岡聞言,說:“這樣也好,一家人在一起,凡事有個商量。我馬上幫你去辦長期居留許可。”
聽說路漫漫決定留下來,盧卡斯和Kai都很開心,尤其是Kai,抱着“媽媽”親她滿臉口水,高呼媽媽最偉大。
盧卡斯擁抱路漫漫,低聲說:“有你在,纔像家。”
路漫漫寫了一封電郵給李兆駿,向他辭職。另外聯繫田甜,叮囑她幫忙去住處收拾她的私人物品,幾件珠寶代她妥善保管,都暫存她處,日後處理。
田甜吃驚:“你決定留在德國不回來?”
“是,母親大病,此時我必須在跟前盡孝。”
“啊?可是你才投資了四十萬給我做生意,我店鋪都買下來啦,正在裝修。”
“我信任你,等賺了錢我再分紅。”
田甜很難過,可也知道這是沒有辦法的事情,路漫漫要盡孝,其他,事
業和友誼,甚至愛情,都放在第二位。
李兆駿接到電郵,一整天都坐立不安,世事難料,他沒想到路漫漫會一去不復返,然而生老病死,不由人力主宰,他總不能強行要路漫漫回來上班。何況路漫漫言辭懇切,說明是她主動辭職,獎金和離職補償金都不要。工作的事,她會用電郵跟楊麗娟交接清楚。
不行,不能聽天由命,他要努力爭取!
元宵節還沒到,過年的氣氛濃厚,司徒修遠這天看見李夢曉到司徒家來,正由保姆帶着看圖畫書,他走去,摸摸她一頭柔軟的黃髮,抱她在懷裡,問:“爸爸怎麼沒來?”
“爸爸去德國了。”
“哦?過年還出差?”
李夢曉的大眼睛忽閃忽閃,說:“路阿姨不回來,爸爸很想她,就飛去找她。”
司徒修遠的心劇烈地跳動,可不敢表露出來,怕這個古靈精怪的小女孩嘴巴又縫上,不吐露更多。
“嗯,路阿姨爲什麼不回來了啊?是跟爸爸慪氣了嗎?”
“我不知道,但是爸爸很着急,一直打電話,寫電郵。他還讓我跟路阿姨通電話,叫她回來陪我玩。路阿姨說她媽媽生病,她得陪她的媽媽。”
司徒修遠明白了,神思飛遠,李夢曉從他懷裡掙脫下來,跑去找卓雅要巧克力吃。
他走去書房,關起門來,往瑞士打了幾個長途電話,安排妥當,靜候消息。
有錢能使鬼推磨,隔了兩日,司徒修遠就收到迴音。電郵裡附上照片,裡面有李兆駿和路漫漫一起出入的情景。或在餐廳,或在酒店門口,還有一張像是路漫漫繼父的家門口,他們站在那裡說話。慢着!路漫漫身邊有個小男孩抱着她的腿,那孩子濃眉大眼,笑起來嘴角上翹,模樣像煞路漫漫!
司徒修遠將照片放大,再放大,仔細端詳,他心裡各種猜測飛快浮現,手指發抖。卓雅敲門,他忙關上電腦屏幕,鎮定心神。
“媽,什麼事?”
“廚子燉了玉竹赤羊湯,來嚐嚐。”
司徒修遠喝着湯,心思卻已飄遠。李兆駿從德國飛回來,人剛落地,就被司徒修遠在機場截住。
“有急事找我?”
“明知故問!”
李兆駿注視司徒修遠,兩個好朋友的眼神已經說明一切,他嘆口氣說:“漫漫已經決定不再回盛京,她母親重病未愈,還在化療中,她每天陪伴左右,衣不解帶。百善孝爲先,我不能勉強她。她不再是我的員工,也不再住我的公寓。”
司徒修遠淡淡地聽完,單刀直入地問:“路漫漫家有個小男孩,是誰?”
李兆駿臉色突變,馬上鎮定心神,跟司徒修遠打太極:“我不知道你說什麼。”
司徒修遠掏出一張紙,上面有Kai的特寫照片,還有路漫漫抱着他下車的情形。
他看見紙上的資料:路凱,德文名KaiLu,某年某月於德國漢堡出生,母路麗娜(露娜),父不詳,中國籍,由WolfgangMaier和其華裔妻子林思琪共同撫養,對外稱爲其孫。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