談曉培問起,在一旁隨侍的大內總管李思殊躬身回答道:“前天又有一部分送來,還在司徒黃大人那裡校閱。陛下要差人去取來嗎?”
談曉培眉頭緊了緊說:“還是挺想看的,去取來吧……索性傳黃序平覲見。”
李思殊躬身應了,轉頭去吩咐底下的人去做這件事情。
要說葉韜正在寫的書,這個說法已經不算正確了。葉韜沒那個時間和功夫來寫書。每天晚上他都會抽出一個時辰左右的時間,將自己對於一些歷史事件的看法和豐恣進行討論,過目不忘的豐恣總是能指出葉韜在史料掌握方面的錯漏和一些觀點的偏頗。尤其是一些看法,兩人始終無法統一的話,豐恣多數會以葉韜的看法爲主來書寫,而將自己的意見以註解的形式補充。由於在雷霆崖畢竟沒有一個足夠大的圖書館,兩人哪怕形成了一致意見,還是會想方設法再覈實材料。而說到史學,朝中最權威的莫過於學貫古今的司徒黃序平大人了。加上又和葉韜交好,黃序平總是能第一時間拿到每個章節的草稿,進行校閱修訂。
葉韜空有觀點,史料的掌握都是靠着這個時空的各種各樣不算深奧的書籍,自然有很多容易被攻擊的地方。而豐恣雖然有着過目不忘的超強記憶力,但限於閱歷和年齡,也由於讀到的史料有限,又不是專精於這方面,也難免有偏頗之處。而黃序平,在史料和論證上,有着很是精深的功底,對於歷史事件也有自己的看法。隨着校訂稿子的來回,他難耐心頭癢癢。也加入了討論的圈子,對於這本奇怪的史書的史料歸納整理,歷史地研究法,以及其中的各種各樣的觀點提出了自己的意見。
由於是書信形式,往來時間都比較長,兩邊都有時間醞釀和反思,這些來往信件和一稿稿不斷完善的書稿相比,精彩程度絲毫不弱。尤其黃序平和葉韜、豐恣不同。葉韜最多隻是處理過一些政務。豐恣最多也就在葉韜的政務裡分擔了一些,但黃序平作爲東平當朝司徒,還是積年在這個位置上沒有挪過、十分穩當的鐵桿重臣,可是有着實實在在的治國經驗教訓地。葉韜以比較歷史學的方法融合大歷史觀點的書稿也由於黃序平的加入而變得更具有指導意義。
葉韜並不知道,在他和黃序平因爲書稿的問題通信沒幾次之後,往來書信就成爲談曉培十分期待的讀物了。乃至於談曉培都將自己的一些想法讓黃序平在信裡轉達給葉韜,想要在這種討論中摻和一下。他自然是擔心葉韜顧忌自己國主身份,太輕易地就接受了自己的觀點。但要是他知道葉韜對他壓根沒這方面地顧慮,恐怕會更不好受。
在現在已經初步定下來的稿子裡,最核心的內容是他曾經在議政殿上陳述過的那些關於大一統國家的各種想法。葉韜首先完成這一部分,自然是因爲他對於這部分內容地思考比較深入……其實是他可以借鑑的這方面的想法比較豐富。另外,也是因爲葉韜壓根沒想明白這部書稿的組織形式應該是個什麼樣子。他畢竟不是歷史學家。知道一點比較歷史學地皮毛,看過一些“大歷史”觀點的書,並不能讓他掌握歷史研究的方法。他和豐恣一般是提出一個話題,然後開始陳述、討論、豐富。準備等內容足夠多了再想這本書該怎麼組織。葉韜自己心裡不免嘀咕抄襲大歷史觀念怎麼連《赫遜河畔談中國歷史》的標題也順手抄了,不過,雪狼湖畔談中土歷史,聽上去好像更有情調一點。
而在談論了大一統國家之後,討論的核心問題轉向了歷史研究法本身。葉韜和豐恣,還有後來加入的黃序平,開始紮紮實實地討論起歷史研究的功能和作用,討論起歷史變遷中不斷重現的模式問題。尤其是最近。討論地都是各種各樣的模式。統治形式有模式,國家機構有模式,叛亂、國家的分崩離析同樣有模式,而將同樣的模式的一次次重現連接在一起看,讓人着實有毛骨悚然的感覺。但是,這種方法,也的確是闡前人所未發,讓談曉培越發期待。
黃序平不久之後就帶着書稿來了。順便帶來了葉韜一同寄來的關於他上一次提出地意見地回覆。由於討論的內容越來越廣。實際上。無論葉韜、豐恣,還是黃序平自己都面臨着材料掌握越來越不充分地問題。關於模式的討論顯得有些務虛,但觀點還是很有意思。
或許是知道談曉培會細讀這些東西,黃序平甚至讓人送來他需要處理的公文。在談曉培靜靜地閱讀新的書稿和信件的時候,他就坐在御書房的一角,捧着公文,一點點地批閱着。
過了良久,談曉培清了清嗓子,問道:“黃卿家,你怎麼看?”
黃序平嘿嘿一笑,反問道:“什麼怎麼看呢?要說裡面犯忌的內容,現在陛下也習以爲常了吧。”
談曉培哈哈大笑。書稿裡將治理國家的一部分內容歸結爲皇權和其他權利的博弈的看法,的確是很犯忌。但卻一語道出統治國家的真諦。葉韜能夠有這樣的見識,似乎遠遠超脫他工匠出身,一直在技術官僚行列裡的身份。但這卻恰恰是談曉培希望的,他希望葉韜是一個能對東平的強大和統一起到決定性因素的王佐之臣。
談曉培放下手裡的文書,說道:“這些東西,要是流傳出去,恐怕真的是掀起軒然大波了。至少,在道明宗的刺殺名單上,他又得往上挪兩位。”談曉培的玩笑有些冷,但的確道出了葉韜的價值所在。奇怪就奇怪在,道明宗的那個刺殺名單排名,還真的對人物的能力、影響力和潛力有着極爲精準地判定。每月一次更新的刺殺名單,已經成爲不少人引頸期待的東西。
黃序平輕笑着說:“如果不是葉韜,恐怕我就要向陛下討個人情,把人召回來專心完成這本書了。就算不能公開。但書稿的價值還是在的。”
談曉培點了點頭,說:“現在看起來,那個豐恣也實在是個人才。這瘋子,放着那麼好的家世不用,偏偏跟着葉韜當個僚屬,真是有點意思。”
黃序平說道:“陛下,葉韜身邊有意思的人還少嗎?他現在身邊兩個團隊,一個秘書團。一個設計團,裡面都有不少有趣的人呢。”
談曉培嘆了口氣,說:“看葉韜最近折騰地那些事情。他靠着自己手裡不多的權利和資金,居然能做到這樣複雜的事情。從計劃雲州發展基金開始,一步步地各種佈局,雖然裡面不乏有巧合的成分,也有其他人的幫襯,但步步爲營。天馬行空卻又不失小心。這種蠱惑人心,因勢利導的本事,實在是太難能可貴了。他說的那個設計,還有云州的那些標識,實在是妙啊。”
黃序平說:“陛下。你看葉韜前後所有做過地事情,其實也是有一定的模式的。他懂得宣傳的力量,懂得把自己的身段放在更低地人那裡,每每將準備做在前面。將培養人才放在重要的位置,並不敝帚自珍……只是他地位高了,朋友的面廣了,能夠用的方法也就多了,自然效果也就越發地好了。他爲歷史找模式,可他自己同樣有模式。”
談曉培點了點頭,說:“模式不是什麼壞事。尤其是他一路行來,同樣地模式有千萬種花樣可以變化。這纔是他的厲害之處。一個路橋司……現在恐怕成爲整個東平乃至整個中土最有能耐的一個地方部門了吧,真是太有意思了。”
談曉培踱着步在御書房裡來回走了幾趟之後,對黃序平說:“我想把葉韜調回來。不管朝中如何非議他,有朕給他撐腰,相信他一定能大展長才的。”
黃序平躬身道:“陛下,這個嘛,臣到時懇請陛下三思。將葉韜調回中樞,他能做什麼?陛下準備給他什麼職位。讓他做什麼事情呢?職位高了。大家不服,以後吵架的機會恐怕比他做事的機會多。職位低了。多方掣肘,更是難以一展拳腳。葉韜是個實幹型的人,陛下難道沒發現他屢屢有上佳表現的都是什麼時候嗎?”
看着黃序平刁難式地吊胃口,談曉培不怎麼生氣,他豁達地大笑着說:“黃卿家,又來這套啊。”
黃序平不再遮掩,說道:“陛下給他個有實權地差事,給他指定一些事情做,他就有了目標。對他來說,似乎完成這些差事從來都不難,自然有大量閒着的時間胡思亂想,而有權力又有想法,一些能夠實踐的,他自然會去做。哪怕是爲了打發無聊,他都會去做。陛下不覺得,這樣來用葉韜更有意思嗎?”
談曉培尋思了一下,覺得黃序平所說的還真是有那麼點道理。他摸了摸下巴,說:“找哪個職位安置他,倒是值得考慮了。”
黃序平補充說:“陛下,將葉韜召回來倒是好主意。書稿已經有些務虛,恐怕葉韜和豐恣也有些難以爲繼的滋味了。陛下不妨將葉韜召回,讓他直陳想法。至於書稿,不妨找些可靠的士子,國子監學生之類的一同來豐富完成。只要能夠秉承葉韜的那些想法,這部書稿地意義也就達到了。……另外嘛,也可以讓人幫着去掉書裡犯忌地那些內容,免得將來給葉韜弄出一堆麻煩來。陛下疼愛女兒,順帶照顧一點女婿,也是人之常情嘛。”
談曉培覺得這是個不錯的辦法,當即就手書一封,召葉韜覲見。從丹陽到雷霆崖,哪怕是飛鷹傳書也要至少兩天,而要等人能夠回到丹陽,至少是大半個月之後了,那還是葉韜拼命趕路地情況。但飛鷹六天之後就回到了丹陽,帶來了在丹陽的任何人都沒想到的結果:葉韜壓根不在雷霆崖,甚至於他現在都不在雲州範圍內了。
由於雷音魔宗的培訓比較順利,爲了能夠讓雷音魔宗在西凌境內的起步能夠比較順利,葉韜將合格的學員全部送了過去。由於所有人都缺乏對於宗教的理解,傳達和說服總是有着各種各樣的問題,從李氏城堡那裡反饋過來的情況似乎不是很樂觀,葉韜作爲這些人的培訓官,終於下定決心去西凌看看,到底問題出在哪裡。按照葉韜的說法,這一次他要親自帶隊“實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