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叔叔……我……,奶奶她……”
正如王政委所預料的那樣,老太太得知陳紅軍能幫她找到柱子後,毫不猶豫地選擇了跟他走,甚至急得一分鐘都不願意在機場門診多呆。看着蘭子那副淚流滿面,左右爲難,拘束不安地樣子,田文建終歸是心軟了。
“蘭子,什麼都不用說了,田叔叔知道你的難處。”田文建輕撫着蘭子的臉頰,黯然神傷地說道:“照顧好奶奶,早去早回,別忘了複習。別哭了……去跟你小梅姐道個別。”
匆匆趕來的文隊長和楊教導員,看着門診前藍燈閃爍的救護車直髮愣,怎麼都想不通憑什麼讓他們把人帶走。而韓主任、小辣椒和護士長等人則捂着嘴,眼淚潸潸而流。
醫藥費衛生隊是一分錢都不會收的,韓主任還將下午就以小蘭戶頭存的那十五萬銀行卡,鄭重其事地交給了鄭小蘭。五萬是市政斧賠償的醫藥費、誤工費和精神損失費,另外十萬則是龍江陸海空駐軍給小蘭準備的學費和生活費。
已換上空軍女兵作訓服的鄭小蘭,淚流滿面的傷心欲絕,緊捏着手中的銀行卡,對着衆人就是深深的一躬。王政委連忙把她扶起,一邊用白手絹幫她擦拭着眼淚,一邊哽咽着說道:“蘭子,原準備等這個星期天帶你去我家見見丫丫,打算讓你倆結個乾姐妹,沒想到……沒想到這麼快就要分別了。不過這樣也好,你可以陪奶奶去看看爺爺曾經戰鬥過的部隊,說不定還能見到你爺爺曾經地戰友。
好孩子,不哭了,這是好事,是件值得高興的大好事。陳伯伯以前也是解放軍,而且跟你爺一樣也是位戰鬥英雄,一定要聽陳伯伯的話,照顧好奶奶。另外……另外,另外機場永遠都是你家,什麼時候想回來就回來,有時間就給我們寫封信,打電話也行。”
小辣椒再也忍不住了,“哇”的一聲就嚎啕大哭了起來。
“文隊長!”
“到!”
時間不早了,考慮到陳紅軍等人今夜還要將老太太,送到六百多公里之外的A集團軍軍部醫院,王政委咬了咬牙,斬釘截鐵地命令道:“把病歷、X光片子和三天藥品準備好,送老太太上車!”
“是!”
文隊長剛跑進門診大廳,田文建就走到吉普車邊的陳紅軍前,誠懇真摯地說道:“陳總,老太太就剩兩三個月時間了。她這輩子就兩個心願,一是想看到小蘭考上大學,二就是找到小蘭她爺爺。您帶她們走……我們不攔,但您必須保證把這兩件都辦了。”
說到這裡,田文建的眼淚也禁不住地奪眶而出。
對生死早已經麻木的陳紅軍,點上了根香菸,面無表情地說道:“空D師能做到的,我們A軍一樣能做到,人交給我你們就放心吧。另外軟蛋就是軟蛋,什麼時候都硬氣不起來!上午那事竟然只幹了一半,讓姓馬的那個王八蛋還逍遙法外。”
站着說話不腰疼!田文建氣得牙根癢癢,立即反駁道:“陳總,爲了給老太太和蘭子討還個公道,王政委和許師長可是把前程都給壓上去了的。另外我要說的是,如果單單是對付姓馬的那個王八蛋,我們也用不着那麼大陣仗。”
“不就是一個省委副書記和一個常委副省長嗎?”陳紅軍冷哼了一聲,咬牙切齒地說道:“孤苦伶仃的烈軍屬也敢欺負,我看他們是活的不耐煩了。這事你們別管了,看我們A軍怎麼收拾他。”
薑還是老的辣,王政委將老太太和小蘭交給陳紅軍也不是什麼壞事。新聞媒體、龍江陸海空駐軍、現在多了個份量更重的A集團軍,這灘水是越來越渾了。可以想象,省委高官們得知小蘭祖孫不但是烈軍屬,而且還是A集團軍的烈軍屬時,會有什麼樣的反應。
說話間,護士長賀蘭和韓主任將老太太扶了出來。跟隨救護車同來的龍江市第一人民醫院的兩個護士,立即迎了上去,小心翼翼地接過病人。隨車而來的另外一位胸外科醫生,則湊到門診前的大燈下,一邊查看着病歷,一邊與文隊長交流病情。
有錢有地位就是好啊!全國人大代表、擁軍優屬模範、江東集團老總的一句話,哪怕只需要他們負責路途中的幾個小時,龍江市第一人民醫院的醫生們都打起了十二萬分精神,生怕出一點問題。
在陳紅軍、胡二虎、金老三等參加過對越自衛反擊戰的老兵眼裡,空軍不但是孬種,是軟蛋,甚至還是見死不救的罪人!他們連門都不願意進,更談不上接受田大院長的地主之誼了。
見老太太已經上了車,行李什麼的也都收拾好了,陳紅軍扔掉菸頭,昂首闊步地走到衛生隊衆人前,輕拍了下小蘭的胳膊,旁若無人地說道:“蘭子,咱們回家。”
只要參加過“兩山”戰役的空軍老兵,在傷亡最慘重的A集團軍英雄們面前永遠都擡不起頭來。不管是因爲什麼原因,都一樣擡不起頭來!看着陳紅軍臉上那道駭人的傷疤,以及金老三那隨風飄舞的空袖子,王政委咬了咬牙,斬釘截鐵地命令道:“全體都有……敬禮!”
“唰”的一聲,包括田文建在內的所有人,齊刷刷的給陳紅軍等活着的英雄,敬上了一個莊嚴的軍禮。
“軟蛋!”
令衆人憤憤不平的是,陳紅軍不但不領情,反而還用帶着幾分不屑、幾分憤怒、幾分嘲諷環的眼神環視了下衆人,吐詞清晰地來了個“軟蛋”。
軍人身上都透着一種骨子裡的倨傲,體現在對自己王牌尖刀部隊的那種得意之情,對自己部下的那種護犢之情。王政委就是其中的一位,不管陳紅軍怎麼冷嘲熱諷他都沒關係,那是因爲他雖然參加過西廣輪戰,但卻沒盡到一個軍人應盡的義務。可他絕不能容許別人指摘自己的兵,因爲他們都沒有趕上WH後的那場血戰。
“陳紅軍,有什麼不滿你衝我來!絕不允許你侮辱我的部下!”王政委一個箭步衝上前去,聲色俱厲地吼道:“對!我們是沒有給你們提供火力掩護,但我們這些僅有一百多小時飛行時間的軟蛋,也從未讓你們受到過敵機的轟炸!你也曾經是個軍人,應該明白什麼叫服從命令聽指揮。”
“兵熊熊一個,將熊熊一窩,那就說明你們的領導是軟蛋。”陳紅軍狠瞪了王政委一眼,隨即轉過身上去,怒吼道:“出發!”
人走了,麻煩也走了。儘管王政委清楚的明白,省委省政斧已經顧不上找自己的麻煩了,甚至如田文建所說的那樣都不需要去軍區空軍檢討,但他此刻的心情卻仍然十分沉重。
吉普車和救護車剛消失在機場路的盡頭,王政委就轉過身來,淡淡地說道:“小田,陪我去喝兩杯。”
“喝酒?”田文建一愣,不敢相信地問道。
“少廢話,跟我走。”王政委摘下了帽子,拉着田文建就朝門診對面的小吃店走去。文隊長大吃了一驚,連忙回頭問道:“韓主任,政委這是……”
高處不勝寒,自從走上領導崗位後,除了幾年一次的老戰友聚會外,王榮海就很少有放開胸懷一吐而快的機會了。丈夫心裡有多壓抑,沒有人比韓井雲更清楚。田文建雖說也穿着軍裝,但無論是王榮海還是韓井雲,都從未把他當成一個真正的軍人。經歷過小蘭這件事後,又讓她們感覺到田文建是一個值得信任的人。
那些苦悶吐出來總比憋在心裡好,省得哪天控制不住情緒胡言亂語。想到這些,韓井雲便若無其事地說道:“他們這是去喝慶功酒,我們都回去吧。”
小店不大,只有三張桌子,但都空蕩蕩的。軍分區警備糾察的警告,讓空D師加強了出入營管理,導致機場路上一下子沒有了軍人的身影,小店的生意自然也就受到了影響。很顯然王政委並不是第一次,剛撩開簾子就喊道:“老班長,給我炒兩個菜。”
“王政委,你怎麼來了?”一個五十上下的男人廚房裡跑了出來,一副不可思議的表情。
王政委一邊彎腰從門邊的玻璃櫃下取出一瓶酒,一邊若無其事地說道:“老班長,不歡迎啊?”
“歡迎歡迎。”被稱之爲老班長的老闆,連忙抓過一條抹布,手忙腳亂地擦着桌椅板凳,並大大咧咧地笑問道:“政委,你今天怎麼有時間出來的?”
“想你了唄。”王政委示意田文建坐下後,指着廚房的方向,繼續說道:“菜你看着弄,不過我得把話說前面,出來的匆忙,身上忘了帶錢,你先記着。”
老班長冷哼了一聲,假作生氣地說道:“這麼大領導,出門竟然不帶錢。今天就讓你賒一次,記得讓丫丫給我稍來啊。”
菜還在炒,酒先喝上了。火辣辣的一小杯下肚,田文建就忍不住地問道:“政委,你們那時候爲什麼不給A軍提供火力掩護?”
王政委擡起看看了四周,倍感無奈地說道:“那會兒WG剛結束,國防不力、軍備鬆弛,尤其是空軍。從68年至71年‘九一三’事件的四年時間裡,選拔的幾萬名飛行員,都是根紅苗正的工農兵,進航校後又任意減少理論教育和基礎訓練時間。
說出來你都不敢相信,68和69兩年航校訓練的飛行學員,只學一個星期的航空理論就上飛機,初級教練機、戰鬥機各只飛半年,底子沒打好就補入部隊。飛行員在航校飛得太少就算了,補入部隊後飛行時間也一樣的不足。68年平均每人每年僅飛二十三小時,有的只飛十幾小時。”
那樣的飛行員能安全起降已經很不錯了,指望他們去打戰簡直就是開玩笑。都是十年H劫種下的惡果啊!田文建這才明白了過來,頓時搖頭苦笑道:“還好有陸軍,還好有二炮,如果指望你們,那這個國家早完蛋了。”
王政委低下頭來,又給自己斟上了一杯,滿地一口灌下肚後,繼續說道:“由於飛行時間少,就只好減少課目、簡化課目。高空課目越飛越低,低空課目越飛越高,很少進行復雜課目飛行,技術自然也就生疏,飛行質量也就下降,連一些基礎技術都保持不住。
另外飛機質量也有很大問題,那些年發生事故的原因,有的是飛機掉鉚釘;有的是飛機發動機斷軸;有的是渦輪片折斷;有的是炮彈炸膛;有的是發動機葉片飛出,擊穿機匣,空中着火爆炸;甚至還發生過直升飛機飛着飛着旋翼飛掉的怪事。”
可以想象,當時空軍的戰鬥力和安全狀況是多麼地嚴峻。但田文建就是想不通,瘦死的駱駝比馬大,號稱“世界第三”的空軍,面對着一個彈丸小國竟然怯戰,便直言不諱地問道:“政委,咱們再不行,總不至於連越南空軍都搞不定吧?”
“哼!”王政委冷哼了一聲,異常嚴肅地說道:“戰略上要藐視敵人,但戰術一定要重視敵人。我們不但幾十年沒打仗,甚至都沒進行過系統的訓練。而越南空軍則不然,他們剛經歷過戰爭的洗禮,在空戰中擊落美軍各型飛機220架以上!各飛行部隊的主力,都是參加過越戰的王牌飛行員,人員素質要高我們很多。儘管很多人曾經是我們的學生,但必須承認學生已經超過了老師。
“那他們有多少架飛機?”
“主力機型不到60架米格-21、另外還有繳獲的20多架F-5。”王政委頓了頓之後,不無尷尬地說道:“就爲了應對這支力量,我們調集了20多個殲擊航空兵團,6個轟炸機、強擊機團,各型飛機共700多架,其中殲七約100架。另外爲了保證對越空軍米格-21、F-5的絕對優勢,還把兩個大隊的殲六進行了掛載空空導彈的改裝,確保使用空空導彈的殲擊機數量是越南空軍的兩倍。”
田文建越聽越糊塗了,百思不得其解地問道:“雖然技術上差點,可飛機數量是人家的十倍,殲擊機是人家的兩倍,怎麼着也得打出國門啊!”
“你以爲打仗是一加一等於二那麼簡單?”王政委搶過田文建手中的香菸,深吸了一口後,異常嚴肅地說道:“數量佔優勢也有麻煩,雙方使用的是幾乎相同機型,都是米格-21、米格-19,敵我識別成了最大的問題。我們的電子設備不如人家,不得不緊急把幾百架參戰殲擊機改變塗裝,但這也只能在目視距離內進行識別,在多機混戰的情況下,還得進行多次識別。”
王政委長嘆了一口氣後,繼續說道:“採取了這些對策,也只能確保國土防空,並不代表着可以打出國門。當時我們主要還是在地面引導下作戰,在國土防空時這個弊端不明顯,到出境作戰時就充分暴露了。爲了解決這個問題,在原有雷達網的基礎上,又靠前部署了幾十部機動雷達,以滿足遠距離引導大機羣的需要。有的雷達站由於過於靠前,遭到越軍炮火反覆的轟擊,雷達站官兵只能冒着敵軍炮火開機。
另一個問題是越南地空導彈的威脅。越南地空導彈部隊在越戰期間,共擊落300多架美軍各型飛機。相比美軍的電子軟硬對抗能力,我們在越南地空導彈部隊面前更加脆弱,基本上不具備空中突擊對方重點設防區域的能力。
好在由於雙方裝備的型號幾乎相同,對越軍雷達、導彈的技術參數我們是一清二楚,所以我們有針對姓的臨時改裝了十幾架電子干擾飛機,並對最易受打擊的轟-5加裝了干擾設備,使得在對抗越地空導彈時增加了幾分勝算。”
“政委,我算是明白了。”王政委剛剛說完,田文建就直言不諱地說道:“空軍的作用是什麼?那就是要把敵人燒死在兵營裡,夷平在機場上,摧毀敵方所有的戰略工廠和物資,使敵人在根本上喪失戰爭能力,這纔是大國所應該有的空軍嘛!唉…看來咱們現在只能算是防空軍,離真正意義上的空軍還遠着呢。”
王政委不置褒貶的點了點頭,沉思了片刻後,突然問道:“你現在是不是特瞧不起我?”
“瞧不起你?我現在是瞧不起我自己。”火辣辣的一杯下肚,田文建露出一絲痛苦的表情,氣呼呼地說道:“陳總罵的沒錯,你活該,我也活該。”
“是啊,是該罵呀!”王政委點了點,心如刀絞地說道:“我們的待遇比他們高,伙食吃的比他們好,可到關鍵的時刻卻掉了鏈子。打起來的時候改革開放已經開始,特別是‘兩山’作戰的時候,後方是歌舞昇平啊!他們那些上戰場的不僅面臨生死考驗,還都有生活負擔。尤其是基層幹部,幾乎家家困難。
輪戰時我經過R軍一個團的臨時駐地,他們那會正準備上前線,有些戰士家裡很貧窮,他們的遺書真是字字血、聲聲淚。他們在遺書裡面說,如果我要死了,請公社給我家一頭牛;還有個人講,如果我死了,請把我的軍裝脫下來送到我家鄉去,我兄弟都穿不起衣服。
那個場面看了以後,真是讓人難受。他們的精神就像泰山一般偉大。我從後方到前方,前後方反差之大,不可言!不光是生活,還有其它方面。據我所知,陳紅軍所在的參戰部隊,凡是有未婚妻的幹部百分之百都吹掉了,幾乎沒有一個例外的。姑娘們的絕交信,寫的也有道理:你犧牲了還好,你要是負傷缺個胳膊少條腿瞎個眼的,我們怎麼往下過?
即將投入戰鬥的部隊,哪裡像小說裡、電影上、電視上描繪的,參戰前部隊的求戰情緒是多麼熱烈,口號聲連天,寫血書,都是誇大其辭。部隊作戰前,駐地一片死寂,幹部都躲得遠遠的。但槍炮一響,幹部也好,戰士也好,都是義無反顧……”
說着說着,王榮海禁不住的流下了兩行熱淚。田文建這才明白了王政委爲什麼能容忍陳紅軍的無禮,便忍不住地問了句:“政委,那你爲什麼不跟陳總解釋?”
“我怎麼解釋?人家在前線拼命,朝夕相處的戰友一個接一個倒在他身邊,我們卻躲後方吃香的喝辣的,等人家打完之後還一人領一枚參戰紀念章?”
感情是被人家奚落了一頓,把我拉來當傾訴對象了。田文建突然感覺杯中酒不但很辛辣,而且還很苦澀,甚至還帶着幾分血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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