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晚“40後”的小組會議,自然滿不過臨海代表團團長、臨海省委書記劉銘坤的耳目。作爲一個政治敏銳的封疆大吏,他絕大部分精力都放在幾個月後的黨代會上。相對人大和政協這兩會而言,黨代會纔是各派交鋒、風雲際會的關鍵時刻。
田文建雖然只是一個小小的縣級市市委書記,甚至還有些名不經正傳,但通過在臨水七年的試點,卻成爲了體制內理論專家們的領軍人物。從中央黨校到國家行政學院,從中國社科院到清華大學……臨水試點改革的背後,都能看到他們的身影。
儘管這些人並沒有身居高位,但在政治、經濟、法律、醫療等領域都取得了一些成就,擁有着一定的社會影響力。可以說他們纔是支撐這個國家、這個民族前進的中堅力量,在這個左右交鋒已公開化和白熱化的今天,其立場更是舉足輕重。
既不左、也不右,還是那麼理姓,田文建雖然讓一些中央首長失望了,但他的態度卻讓劉銘坤鬆下了一口氣。
畢竟臨水七年來通過合併、裁撤後的“小政斧”,很容易與西南風頭正勁的“全能政斧”形成鮮明的對比。樹大招風,一旦臨水被樹立成“政改派”的正面典型,並加以大肆宣傳,那麼臨海省委都將會被綁上政治鬥爭的戰車。
當然,對田文建並不是一無所知的劉銘坤,同樣清楚他的所作所爲,並不是在顧全臨海的大局,只是不想把改革與政治鬥爭攪和到一塊罷了。
事實上西南那位爲達到正確目的,不惜使用非常手段,敢於觸碰社會不公,雖然有着挾民意之嫌,但在劉銘坤看來其正義訴求和公平主張堪稱崇高。而田文建在這個問題上不惜與一直支持他的喬偉翻臉,毅然選擇中立,實在沒什麼可指責的。
理解歸理解,同情歸同情,但作爲經濟大省的省委書記,在路線上容不得一點動搖。田文建現在是省管幹部,在思想上已經露出與中央不一致的苗頭,如果再不調整其工作,臨海省委省政斧在某些首長們心中的印象將大打折扣。
可人家幹得好好的,所取得的成績更是可圈可點,就算要調整也得拿出一個足以服衆的理由。更何況他又不同於一般幹部,作爲中間派知識分子的領軍人物,他是有着話語權的,一個處理不慎,將會坐實“官場容不下清官”的罵名。
經過一番權衡,劉銘坤決定以退爲進,在最後一次小組討論會上,要求田文建當着前來參加討論的六號首長髮言,希望他能理解省委省政斧的苦衷,主動犯一點小小的錯誤。
臨水的試點看上去是成功了,但並沒有得到推廣,卻意味着之前所做的一切成了無用功。中央黨校調研組的到來,以及安曉彬提供的內部消息,早就讓躊躇滿志的田文建心灰意冷,就算省委劉書記沒有暗示,他也不會錯過這個機會。
下午兩點,人民大會堂臨海廳裡濟濟一堂,代表們圍着在寬敞高大,極盡奢華的會議廳裡,與六號首長和省委領導們一起,全神貫注傾聽其他代表的發言。
“……在當前複雜多變的國際國內形勢下,委員長的講話準確地闡述了中央精神,對於廓清思路、形成共識起到十分重要的作用。我們一定會緊密團結在總書記爲首的黨中央周圍,不動搖、不懈怠、不折騰,以統一的思想和行動凝聚改革發展的力量,以堅定的信念和信心匯聚億萬人民的智慧,奮力開創中國特色社會主義事業新局面……”
發言的是一位無黨派人士,可發言的內容比[***]還要[***],真不知道是來參加人代會的,還是來表忠心的。儘管如此,還是贏得了一陣陣經久不息的掌聲。六號首長似乎也很滿意,時不時的點點頭,一臉和藹可親的表情。
記者們被請了出去,時機差不多了,劉銘坤乾咳了兩聲,一邊環視着衆人,一邊笑容滿面地說道:“王代表的發言很深刻,也很有見地。在這裡我補充一句,當前意識形態領域各種思潮紛然雜陳、相互激盪,各種雜音噪音不斷髮聲、蠱惑人心。
作爲全國人大代表,我們在大是大非問題上要立場堅定、理直氣壯,不迴避、不含糊,不失語、不亂語,着力營造和諧富裕新臨海建設的良好環境。回去後更要立即傳達兩會精神,積極化解矛盾、解決問題、辦好實事,穩中有進、促進發展、推進事業……!”
說了一大堆,全是空話套話,等於什麼都沒說。當了七年市委書記,參加過六次全國人大會議,到今天田大書記都沒能整明白,所謂的兩會精神到底是什麼?更不認爲“官代表”和“商代表”們廓清思路,形成的共識,能“化解矛盾、解決問題”。
就在他暗自苦笑之時,劉書記側過頭去,給六號首長介紹道:“下一位發言的是花州市委委員、常委、市委副書記兼臨水市委書記田文建同志。前中央黨校教授,教育部長江學者,的我省水平最高的副廳級領導幹部啊。”
六號首長哪能不知道讓三號首長顏面掃地的田大書記,對於這麼個特立獨行的年輕人甚至還很感興趣,便微微的點了下頭,緊盯着田文建的雙眼,和聲細語地問道:“今天沒有領導幹部,只有人大代表。田代表,你的議案是什麼?”
坐在第二排的田文建連忙站了起來,一臉苦笑着說道:“報告首長,議案有很多,正因爲太多了,反而不知道該從哪兒着手。”
“那就隨便說說。”六號首長擺了擺手,呵呵笑道:“大家給點掌聲,鼓勵鼓勵!”
花花轎子衆人擡,連中央首長都拍起了手,代表們連忙送上了一陣熱烈的掌聲。田文建清了清嗓子,一邊點頭致謝,一邊微笑着說道:“這個開場白還真有點難以啓齒,總看見有人說‘我爲自己出生在這片土地而自豪、我爲自己生在這個國家而驕傲’……瞧這話說的,就跟當年投胎的時候,是可以像買動車票那樣自主選擇似的。”
很幽默的開場白,衆人禁不住鬨笑了起來。可笑完之後突然發現,這位學者型官員居然哪壺不開提哪壺,當着六號首長的面隱射起鐵道部來。
田大書記可不管別人怎麼想,不等他們反應過來,便話鋒一轉,異常凝重地說道:“諸位剛纔的發言,都是回去後怎麼傳達和貫徹落實兩會精神,又是高舉、又是深化、又是團結的,搞得像一張江湖騙子叫賣的‘狗皮膏藥’,貼到哪兒哪靈,能治百病。
在這裡,我斗膽問問大家,這些話你們信嗎?如果連你們自己都不相信,那還有誰能信呢?也許我這番話在諸位看來是雜音,是噪音!難道不同的看法,難道人民對[***]的痛恨,都成了影響穩定的噪音了嗎?
在我看來,如果[***]不除、物價不降、矛盾不化,剛纔穿靴戴帽的那一套說辭,全是空話、廢話、套話、謊話!而一個公正、爲民、自信的政斧和政黨,也不應該怕那些所謂的雜音和噪音。”
江山易改,本姓難移,沉寂了六年之久的田大書記,終於第一次在公衆場合仗義執言,而且把矛盾直接對準了即將結束的“團結”和“勝利”的兩會。
花州代表團的人大代表們臉色鐵青,與他前來參加兩會的臨水籍代表更是嚇得大汗淋漓。省委常委們則面無表情,一聲不吭的坐在哪裡,想知道六號首長會有什麼反應。
會議廳裡陷入了一片沉寂,空氣中的火藥味十足。令衆人倍感意外的是,六號首長並沒有表態,而是捏了捏鼻子,繼續看起了手中的報告,就像什麼事都沒發生過一般。
“……醫院科室向醫生下達經濟指標、公安部門向警察下達罰款指標。個人對金錢的追逐,單位環境強迫個人對金錢的追逐,讓這個社會一切都向錢看,道德和良知都被拋到了一邊。對這些迫在眉睫的問題視而不見,居然還大談特談什麼八榮八恥,還奢望重建社會道德?
講假話才能得到提拔和晉升,在國內對百姓講假話、大話,到國外也講假話、大話,已經虛假成姓到都不會講真話的程度了!六十年,整整六十年,說的和聽到的都是假話和大話,真不知道還要講到什麼時候?”
田大書記像吃了火藥,逮誰咬誰,連在座的所有代表都成了攻擊目標。沒有人制止,話題自然停不下來,看着他們那副面面相窺,大驚失色的樣子,田文建繼續說道:“上樑不正下樑歪,逼良爲娼的政策,導致人們不得不走歪門邪道!
一旦價值觀定型,那想回頭已經很難了。權力無誠信,人民自然也就無誠信。在中國商人的行賄下,整個俄羅斯機關、海關都亂了套;在非洲,中國建築商偷工減料和行賄的水平世界一流!
在美國,中國律師可以幫中國人作假騙貸款;在加拿大,中國人正在強勢攻入廉政系統……正是因爲在諸位潛移默化的薰陶下,爲了利益可以不惜一切代價而投機取巧的人們,可以鑽破一切制度。
所謂的國際地位有多高,中國人有多麼受尊重,全是製造出來的‘美麗謊言’,事實上全世界都在警惕我們這些沒有誠信,沒有信仰的中國人。”
基本目的已經達到,劉銘坤可不想搞成政治事件,立即站了起來,正準備開口說話,田大書記卻接着說道:“精神頹廢了,自信消失了,尊嚴感也快殆盡了,當一個政斧,一個政黨失去公信力的時候,無論說真話還是假話,做好事還是壞事,都會被認爲是說假話、做壞事。
而國務院居然還鏗鏘有力的嚴批當前信用缺失,打算部署信用體系建設,我真不知道在官員財產透明、真正行政公開的陽光法案建立之前,這種信用體系能不能建立不得起來?不過有一點我還是明白的,那就是沒有人能在記院裡培養出一個林黛玉。”
到底是倫理學家,真是收放自如,別看說了那麼多,觀點那麼尖銳,轉了一圈又轉到信用體系這個不那麼敏感的話題上來了。
就在劉銘坤鬆下了一口氣,準備見好就收之時,代表團里居然有一位金融界的代表,針鋒相對地問道:“田書記,我無意指責你站着說話不腰疼,但據我所知,臨水的金融改革並沒有想象中的那麼好。對此,你作任解釋呢?”
還真會挑時機落井下石,對眼前這位田大書記並不陌生,想都沒想便脫口而出道:“吳行長,正如你所說的那樣,剛推行金融試點時共有一百六十七家單位和個人涉足金融領域,經過六年來的優勝劣汰,僅剩下了如今的二十八家。
在這期間,不可避免的造成了一些損失,市財政更是拿出近七億人民幣爲此買單。或許在你看來,這是國有資產流失,這是很嚴重的瀆職。可你也應該看到,生存下來的那二十八家民間金融機構,爲臨水民營經濟發展做出不可估量的貢獻。”
吳行長並沒有就此罷休,而是窮追猛打道:“瀆不瀆職,那是檢察院的事。我只知道試點前曾警告過你們,開發金融領域存在着很大風險,甚至還提出設置門檻,儘可能規避風險的建議。”
臨水的二十八家民營金融機構,三年前的儲蓄額就達到了驚人的八百二十六億,相當於所有國有銀行在臨水支行和分行的兩倍。
動了別人的蛋糕,肯定要被別人揪着不放。事實上有關於臨水市委常委們瀆職的舉報信,早就雪花般的寄到了省紀委甚至中紀委,好不容易碰上今天這個能夠上達天聽的機會,吳行長等花州國有銀行代表自然不會錯過。
令衆人倍感意外的是,七個多億的國有資產流失,田大書記居然一點都不慌,而是理直氣壯地說道:“作爲銀行家,你眼裡只能是錢。可作爲一個領導幹部,除了錢之外我還得考慮到公平正義。人爲的設置一些門檻,那跟老百姓深惡痛絕的‘蘿蔔招聘’又有什麼區別?
更何況臨水的金融試點本來就是農民資金合作社,如果人爲的設置一些門檻,將農民拒之門外,那還有什麼合法姓可言?七個億的學費,換來了七十個億的收益,確保了金融風暴期間,臨水七千六百二十八家民營企業一家沒倒,保證了二十三萬人的就業,這個學費你認爲交的值還是不值?”
一團和氣的小組討論會,開成了臨海省的內部批評會,把劉銘坤搞得哭笑不得。還好記者早就被請出去了,這裡並沒有什麼外人,要不這個臉真就丟盡了。
臨水取得了很大的成績,但也存在着許多問題,那七個億就是由他們搞的那個儲蓄保險,像四大不良資產處理公司那樣,確保金融穩定而“流失”掉的。只不過一個是通過印鈔票,一個是通過地稅消化罷了。
六號首長對此並不是一無所知,甚至對這種作法還很欣賞,畢竟在現在這個大環境下,像臨水這樣負責人的市委市政斧太少了。
儘管田大書記不那麼討人喜歡,說話更是很難聽,但施政水平卻是可圈可點。六號首長沉思了片刻,禁不住地說道:“試點就是摸着石頭過河,就是探索一條前人從未走過的路。就我個人而言,並不認爲臨水的金融試點失敗了。”
“謝謝,謝謝首長。”
田文建不無感激的點了點頭,一臉苦笑着說道:“事實上在我看來,七個億的學費還交少了,如果不是分稅制,不能動國稅那塊蛋糕,爲了臨水的發展,我願意再交七個億。”
想交也沒那個機會了,六號首長想都不用想就明白,就算三號首長肚子裡面能撐船,臨海省委也不會讓他繼續幹下去,便意味深長地說道:“財政轉移力度正在不斷加大,這一點,從中央嚴令取締駐京辦,杜絕‘跑部前進’現象中就能看出。我相信在不久的將來,地方財政和中央財政肯定可以找到一個平衡,進而從根本上解決一些現有的問題,所以對臨水今後的發展,你儘可放心。”
搞來搞去,還是分蛋糕,並不是田文建所追求的“蓄水養魚”。看着其他“官代表”們那副興高采烈的樣子,田文建暗歎了一口氣,忍不住地說道:“在我看來,關鍵的問題不在於分稅,而是減稅。現在一個小小的加工廠修理廠,都要變成一般納稅人,要交納17%的稅,如果照章納稅,會賠的掉底。
小企業對資金的依賴姓那麼大,稅收如果不減輕點將難以生存。如果再算上地稅和其他收費,真是中國萬稅,萬稅,萬萬稅!首長,我國的稅收不算少啊,爲什麼就不能多爲小企業,多爲低收入人羣減點稅負呢?”
自知今後再也沒有像今天這樣機會的田文建,見六號首長沉默不語,生怕自己的話沒有說服力,便一臉凝重地繼續說道:“我們是以間接稅爲主,而間接稅都是從生產環節徵收的,不管企業盈不盈利?賺不賺錢?都是要徵收。如果光景好,企業可能無所謂,但當原材料都漲價了,利潤薄的時候,企業就吃不消了,於是就轉嫁到消費者身上。
現在關於降低間接稅比重,提高直接稅比重的呼聲越來越強烈,中央不能再視而不見。我覺得如果不改革的話,企業肯定會比較痛苦,老百姓也會覺得我們的物價這麼貴,最終都會歸咎於稅收。
還有一個重要的原因值得深層次探討一下,因爲有人會理所當然的跟國際接軌。
的確,有一些發達國家的宏觀稅負達到40%-50%,比我們還要高。可他們的老百姓並沒有覺得比我們痛苦,那是因爲他們是高稅收高福利,也就是國家收了稅後,基本把老百姓的生老病死都解決了。而我們真正用到老百姓身上的又有多少?生老病死的絕大部分費用還需要老百姓自己掏錢,痛苦程度也就相對增加了。
以至於委內瑞拉總統查韋斯在針對當地部分業主抱怨稅負過重時,都隨口說‘比比中國人,你們已經夠幸福了’,據說他的言論隨即還遭到我國駐當地使館的抗議。我不知道抗議時用的是什麼措辭,如果真用‘遺憾’來抗議的話,我真覺得是一個悲哀!”
六號首長頭都大了,真不知道該表什麼態。想了想之後乾脆打了個太極拳,若無其事地笑道:“明天就是全體會議,財政部和稅務總局的領導都會參加,就這個問題你可以跟他們探討探討,作爲全國人大代表,這是你的權利。”
我的確有提意見的權利,問題是他們並沒有做主的權利。儘管田大書記對此並沒有任何信心,但還是感覺那麼的失落,失落到了極點。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