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兩點十分左右,周義走進了田文建的辦公室。
不遲也不早,這個時候來最合適。因爲在中國,人們的午睡習慣同管理體制有着直接關係,尤其是對忙忙碌碌、十分勞心的領導幹部來說,午睡十分之重要。
在單位裡吃點飯,然後輕輕鬆鬆地再在辦公室裡躺上一會兒,這種午間休息既是調整思緒所需要的,也是補充體力所必不可少的。所以在一些主要領導的辦公室裡,一般都會有一個套間,或設置一張能躺的沙發。既安靜省事,也避免了家人的嘮叨和造訪者的攪擾。知道這一點的人,如果沒有特別要緊的事情,都絕不會在這個時候來打擾領導。
兩點十分左右拜訪,正好留點時間讓人家醒醒腦子,趕趕睡意,擦把臉,泡杯茶。等你進去了,正好可以談事,免得人家心不在焉,忙這忙那,到頭來還是要耽誤半天。
事實上田文建並沒有午休的習慣,哪怕是在白天時間比較漫長的夏天,也不會浪費幾個小時來睡午覺。之所以休息時間不見客,只是想避免一些不必要的應酬,同時還能思考一些自認爲比較重要的問題。
“田書記,中午又沒休息呀?”
正在研究節後兩會準備情況的田文建,連忙站了起來,一邊招呼他坐下,一邊泡上兩杯茶,呵呵笑道:“好事壞事一大堆,想睡也睡不着啊!”
周義接過茶杯,瞄了一眼辦公桌上的材料,心裡不禁動了一動,若有所思地問道:“田書記,你是不是也收到什麼風聲了?”
相處了這麼久,二人之間的配合已經很默契了。更何況周義本身就是個很直率很果斷的人,商量什麼事很少跟人客客套套、閃爍其詞,向來都是開門見山、直奔主題。
正如他所問的那樣,田文建的確收到了一些有關於他本人以及兩會的風聲。改革某種意義上來說就是革命,就會觸及到一大批人的利益。強力推行社保並軌,讓那麼多公務員、教師和事業單位職工繳納養老和醫療統籌,要說沒有一點後遺症,任誰也不會相信。
這不,省委省政斧工作組一走,閒言閒語一下子冒了出來。甚至還有人給省紀委寫匿名信,舉報他以權謀私,在安排老幹部赴港旅遊的接待單位問題上,收受鉅額賄賂。還有人說他軍閥作風,動不動就罵人訓人。
更有甚者,把社保並軌上升到政治高度。認爲他反對改革開放,犯了嚴重的絕對平均主義錯誤。換而言之,就是左傾,就是在開歷史的倒車。
他這個罪魁禍首被舉報,周義等“幫兇”和“同夥”自然也跑不了。由於他們在臨水工作時間要比田文建長,之前的那些“經濟問題”和“作風問題”,也相繼被深挖了出來,搞得市委市政斧很被動。
這條路有多難走,田文建早就有心理準備。出現諸如此類的閒言雜語,事實上早就在他的預料之中。
看着周義那副憂心忡忡的樣子,田文建微微的點了下頭,若無其事地笑道:“誰人背後不說人,誰人背後不被人說?幹工作就會得罪人,就會招來是是非非。既然黨中央國務院和省委讓咱們搞這個試點,那就肯定能理解咱們的苦衷。”
“有你這句我就放心多了。”
周義長嘆了一口氣,指着桌上的兩會準備情況彙報材料,繼續說道:“不過他們準備在兩會上搞事的小動作,必須要引起我們的重視。如果連你這個市委書記都選不上全國人大代表,那這個問題就嚴重了。”
全國人大代表的確是選出來的,只不過一直以來都是由幹部來“選”罷了。之前的社保並軌,以及即將推行的公車改革,讓絕大部分臨水乾部意識到,田大書記一天不走,那他們的曰子一天就好過不起來。
而讓組織意圖無法落實,則是讓田文建滾蛋的唯一辦法。儘管這麼幹有一定的政治風險,但法不責衆,就算上級追究下來,還真能把他們全部拿下?更何況他們還早有準備,煽動那些被“傷害”的最深的教師代表挑頭,鐵了心要把人見人厭的田大書記趕走。
兩會召開在即,縣市兩級人大代表還沒到換屆的時候。得民心者得天下成了一句空話,得民生者得天下更是一句笑話,對現在的臨水而言,應該是得幹部心者得天下才對。
令周義倍感意外的是,田文建居然一點都不緊張,反而還似笑非笑地說道:“老周,咱們的改革試點,就像是在燒一口高壓鍋。該把泄氣閥的時候就把泄氣閥,不然人家憋在心裡的那口怨氣怎麼出?”
“你是說由他們鬧?”周義懵了,一臉不可思議的表情。
“除此之外,還有什麼更好的辦法。”
田文建頓了頓之後,接着說道:“公車改革的那幾套方案也拿到人代會上議一議,他們不是會煽民意嘛,那咱們就搭一搭他們的順風車,也給你我分擔一點壓力。”
人大代表雖然大都是幹部,但還是沒資格享用公車的基層幹部居多。既然市委市政斧逼着他們繳納養老和醫療保險統籌,那市委常委們依然保留專車的方案,肯定無法獲得通過。
而這個問題也是田文建和周義最爲頭疼的問題,畢竟改別人容易改自己難。連政治覺悟很高,在社保並軌工作之後特別積極的人大主任祁愛國,都不想因此而失去自己的坐駕,更別提那些局委辦和鄉鎮領導了。
已上了田文建這條賊船的周義突然反應了過來,頓時哈哈大笑道:“如果上面的工作能做通,這倒不失爲一個兩全其美的辦法。只要遂了他們的心願,那明年的人大代表和政協委員換屆,咱們就師出有名了。”
市委書記在全國人大代表選舉中落選,就意味着人大失去了控制。那田文建就能對縣市兩級人大代表的人員構成,進行大刀闊斧的改革。相比之下,剛剛結束的社保並軌和即將推行的車改只是改良罷了,而縣市兩級人大代表的換屆選舉,纔是真正的政治體制改革。
正如周義所預料的那樣,田大書記重重的點了下頭,不無得意地笑道:“危機總是與機遇並存,就看咱們能不能把握得住。既然他們這麼配合,那何不來個順水推舟?上面的工作我去做,應該不會有什麼問題。”
“不過這麼一來,我今後的曰子可就沒這麼好過咯。”
人大如果真能發揮作用,那政斧的曰子當然不好過。看着周義那副憂心忡忡的樣子,田文建立即拍了拍他胳膊,意味深長地說道:“最近幾年,咱們政治體制改革似乎進入了一種進退維谷的尷尬狀態,進又進不了,退又退不得。今天的現實,有人用英國作家狄更斯的話來形容:‘這是最好的時代,這是最壞的時代’。
我們還可以進一步說,‘這是一個可以奮起的時代,也是一個充滿危險的時代。’有壓力纔有動力,被監督也不是什麼壞事兒。某種意義上而言,這正是考驗我們這些領導執政能力和執政水平的時候。”
社保並軌的推行,變相的完成了縣官“改流歸土”。這就意味着周義在任期內不得晉升,不得調動。而從另一個角度上來看,他只能和田文建一起幹出番成績,那跳過副廳直接成正廳也不是沒有可能的。
畢竟現在的臨水已經成了一個政治“特區”,一言一行,一舉一動,都在省委領導甚至中央首長的眼裡。對於像他這樣的縣級市市長而言,如此高的關注程度是極其難得的。
市老幹部局被撤銷,鄉鎮文化站被改爲老齡活動中心。這麼大的動作,上面也沒見說什麼,再冒一次險,應該不會有什麼問題。更何況人大代表和政協委員換屆,最快也得到明年下半年,怎麼着還有近一年的時間準備。
想到這些,周義微微的點了下頭,一臉苦笑着說道:“黨指揮槍,你這個班長大說話了,我還有什麼好說的?”
“瞧你說的?沒有你的配合和支持,我這個班長什麼也幹不成啊!”
田文建擺了擺手,隨即話鋒一轉,異常嚴肅地說道:“對了,陳副市長那個半小時經濟圈的建議很不錯,也只有把交通問題解決了,公車改革才能推行下去。”
半小時經濟圈,就是要搞城鄉公交。確保臨水市的二十一個鄉鎮,都能在半小時內乘公交車抵達市區。
可問題是臨水雖然是個市,但卻沒有公交,只有私人運營的中巴車。要建立這麼個公交網,市財政需要拿出六千多萬成立一家像樣的公交公司,並把私人中巴車通通接手過來,在賠償車主損失的同時,還要把他們變成公交公司職工。
而且這不是一次姓投資,按照公交模式運營,公交公司只會賠不會賺,市財政每年都需要進行貼補。這對財政赤字居高不下的臨水而言,絕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正因爲困難太大,研究論證了這麼久,市委市政斧一直下不了決心。
見田文建緊盯着自己,周義再次權衡了一番後,咬了咬牙,毅然說道:“公車改革後,那麼多司機需要安置,鄉鎮幹部們的交通問題也需要解決,想來想去,也只有這個辦法了。”
“既然你這麼有決心,那就拿到明天的常委會上表決一下。”
田文建這纔鬆下了一口氣,一邊給他遞上根香菸,一邊繼續說道:“不過在正式落實之前,你還得帶隊去趟香港。”
“還去香港?”提起這兩個字,周義的頭都大了,一臉百思不得其解的表情。
“是的,就是香港。”
田大書記點了點頭,呵呵笑道:“解鈴還須繫鈴人,禍是咱們惹的,這個不良影響也得咱們去消除。再說出名也不是什麼壞事兒,正好趁這個機會宣傳一下臨水的投資環境和旅遊環境,把壞事變成好事兒。”
前車之鑑擺在那裡,周義可不想再惹什麼麻煩,田文建的話音剛落,便連連搖頭道:“我不去,要去你去。你那麼有文化,那麼會說,而且還那麼有名,宣傳效果肯定比我好。”
還真是一着被蛇咬,三年怕井繩啊!
田大書記樂了,指着他的鼻子,搖頭苦笑道:“我的周大市長,這不是會不會說,有沒有文化那麼簡單。香港媒體那麼挑剔,我這個黨內幹部去不是授人以柄嗎?這是省委王書記親自交代的政治任務,沒得商量,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
市長去名正言順,市委書記去就是以黨代政。周義這才意識到田文建的顧慮,不得不硬着頭皮說道:“那好吧,不過你得先給我擬一份發言稿,別到時候又中了記者們的圈套。”
“沒問題,說什麼,不該說什麼,甚至連他們會問什麼,我會給你例出一份提綱的。”
這時候,秘書小董推開房門走了進來,一邊給田文建遞上手機,一邊忍俊不禁地笑道:“田書記,一位姓安的先生剛打來電話,說他正在來臨水的路上,並讓您準備桌像樣的晚飯。”
看着小董那副強忍着不笑的表情,田文建意識到安曉彬肯定不是這麼說的,但還是微微的點了下頭,一邊翻看着通話記錄,一邊自言自語地說道:“這小子,回國也不事先知會一聲兒。”
周義一愣,忍不住地問道:“田書記,有外賓?”
“假洋鬼子,算不上什麼外賓。”
田大書記似乎想起了什麼,突然扔下手機,一邊站起身來打開電腦,一邊笑道:“老周,我以前不是跟你提過有人能解決民間借貸問題嗎?就是正在路上的這位,他能從美國千里迢迢的跑回來,這事肯定有門兒。”
美國假洋鬼子能解決中國的事兒?周義對此表示嚴重的懷疑,但還是點頭笑道:“你這一說,我還真想起有這麼回事。對了,晚上怎麼安排?該不會又是親自下廚吧?”
“他可沒你們那麼好糊弄,還是醉仙樓吧,聽說那裡的菜比較有特色。”
不等周義開口,小董立即說道:“那我得趕快預定一桌,晚了可就定不上了。”
田文建滿意的點了點頭,隨即轉過身來,呵呵笑道:“老周,喝酒我不行,還得你去作陪。”
周義樂了,忍不住地笑道:“田書記請客還真是稀罕事,別說我今晚沒安排,就算有安排也得推掉去打打秋風。”
一個半小時後,田大書記的朋友終於抵達了市委大院,安曉彬那身花裡胡哨的衣作,讓周義大開了眼界。而他那語不驚人誓不休的言談舉止,更是讓周義瞪目結舌。
“環境嘛,還馬馬虎虎,比虎林縣衙強多了,難怪你小子樂不思蜀,連老婆孩子都不顧,跑到這裡來當縣太爺。”
田文建暗歎了一口氣,指着牆角邊的行李箱,百思不得其解地問道:“看樣子沒有回家吧?第一站就來我這兒,連老婆孩子都沒帶,你這是玩的哪一齣啊?”
安曉彬接過周義遞來的香菸,一邊低頭點上,一邊嘿嘿笑道:“男人嘛,就得以事業爲重。我這段時間正在考察菲律賓的市場,突然想起了你跟我提起的那檔子事,也就順道回來看看。”
田文建可不相信他這套鬼話,給了他個白眼,沒好氣地說道:“考察市場,你那個生意有什麼好考察的?應該是丟下凌姐和樂樂,一個人環球旅遊吧?”
“公私兼顧嘛,哪有你說的那麼難聽。”
說到這裡,安曉彬突然一把拉過行李箱,從裡面翻出一疊照片,眉飛色舞地笑道:“兄弟,正點吧?白壓壓的一片,居然讓我給趕上了。你看人家也是搞攝影的,這才叫個藝術!”
人體攝影,而且還是成千上萬人的人體攝影。田大書記被搞得啼笑皆非,一邊翻看着照片,一邊笑問道:“你呢?你在哪個旮旯角啊?是不是要用放大鏡才能看見。”
安曉彬撲哧一笑,搖頭說道:“欣賞是一回事,參與則是另外一回事兒。雖然我的思想已經解放了,但還沒解放到那個程度。”
田文建順手把照片遞給周義,也讓他大飽下眼福,隨即搖頭笑罵道:“什麼思想還沒解放到那個程度,這叫君子坦蕩蕩,小人藏雞雞。”
“狗嘴裡吐不出象牙,虧你還是搞藝術的呢?”
安曉彬不樂意了,也不管周義有沒有欣賞完,一把將照片搶了過來,並臉色一正,一語雙關地說道:“兄弟,你乾的那些個破事我都聽說了,想讓我佩服還真沒那麼容易,只能說明你運氣好,沾了那條只會叫不會咬人的看門狗的光。同時也從另一個側面證明,臨海省那些個頭頭腦腦還要點臉。”
話糙理不糙,比喻的還挺貼切。畢竟臨海省委如果不在乎香港媒體和境外媒體怎麼說,那就不會同意田大書記的試點。而沒有自稱爲“國有資產看門狗”的審計署長,掀起的那場審計風暴,田文建也沒機會依葫蘆畫瓢,通過全面審計把社保並軌強力推行下去。
田文建可沒興趣跟他鬥嘴,立即岔開了話題,似笑非笑地問道:“兄弟,我拜託你的那事到底有沒有門?別賣關子了,我知道你肯定有辦法。”
“是啊,安先生,田書記早就跟我提起過你,說你能夠想出規範民間金融借貸的有效措施。”周義點了點頭,不失時機的恭維了一句。
“術業有專攻,這事還真難不倒我。”
安曉彬就像換了個人似地,從行李箱裡取出一疊資料,眉飛色舞地笑道:“事實上我這次來,就是想利用你們這個平臺,在幾大國有銀行眼皮底下開幾個銀行玩玩。融資放貸可比討債有意思的多了,而鑽法律空子開銀行比融資放貸更有意思。”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