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年靠搞“血漿經濟”致富的石橋村,現在卻因艾滋病而遠近聞名。喬偉等人在李國安的陪同下轉了一圈,所見所聞可謂觸目驚心。
村裡12歲以上的孩子全部失學,女孩子輟學後從事家務勞動,服侍患有艾滋病的親人;男孩子多數外出打工,十五六歲的孩子便在外地幹着成年人的苦力活,甚至下煤窯做苦工。
走進一個破敗不堪的小院,一隻小花貓蜷縮在門邊,可憐地“喵、喵、喵”叫着,因爲屋裡的光線太暗,跟在喬偉身後的田文建險些踩到它,連忙把它抱起來放到竈臺上。屋裡空空如也,田文建甚至懷疑這個家裡還有什麼食物可以餵養它,但顯然它對主人還是很親密的。
主人叫陳阿福,正躺在一張用木板搭成的牀上。牀的四條腿都綁着樹枝,掛着一頂不灰不白,滿是塵土的蚊帳,蚊帳上有窟窿,還有補丁。綁在牀腿上的樹枝其實還有一個用途,就是用來掛輸液的瓶子。
他的臉上和身上起滿了紅疹,有些部位大片皮膚潰爛、化膿,那是已被感染的皰疹,是艾滋病晚期的表現,很顯然他已病入膏肓,根本活不了多久。
此情此景,讓喬偉的心情格外沉重。衝掙扎着要坐起來的陳阿福搖了搖頭,便將陳紅軍爲他準備的一沓錢,輕輕的放到牀邊。
作爲龍江空軍醫院專家組負責的防控點,受社會各界關注的程度較高。相對而言,石橋村不像其他愛滋病村那麼閉塞。也正因爲如此,骨瘦如柴的陳阿福並不是特別拘束。謝過衆人的好意後,一反常態的打開了話匣子,訴說起自己不幸的遭遇來。
“這病太怪,啥藥也治不好,花錢太多,這個家都快撐不下去了……”
龍江話很難懂,必須要經過李國安的翻譯。斷斷續續十幾分鐘的交流,田文建等人才知道他14歲的兒子在縣建築工地背沙子,每天累死累活只能掙20塊錢,拿回12塊給他買藥吃,自己只留8塊錢生活……他們埋怨自己當時太無知,走上了賣血這條不歸路。
本來靠賣血漸漸富裕起來的生活,現在卻變得家徒四壁,家裡最多的東西是堆在牆角的空葡萄糖水瓶。
回機場的路上,衆人的心情久久不能平靜,但又無一例外的保持着沉默。直到商務車駛出盤山縣地界,喬偉才擡起頭來,凝重地問道:“李書記,省市縣三級財政不是每年都有一筆專項資金嗎?怎麼鄉親們的曰子過得還這麼難?”
艾滋病是龍江最大的陰影,也是限制龍江發展的主要因素。以至於連李國安這樣的政法幹部,都在縣艾滋病防控領導小組兼任了一個職務。
見喬偉問了出來,李國安不得不低聲說道:“省裡的確有一筆三千萬的防控資金,可那筆錢並不是全部用於龍江。另外全省的愛滋病感染者,也不是衛生廳公佈的那個數字。專家們根據參與賣血、賣銀瓢娼和吸毒人數及其感染率推算,全省實際艾滋病病毒感染者應該在四萬五千人以上。”
這個數字喬偉和田文建大吃了一驚,要知道在省衛生廳的宣傳口徑裡,截止去年12月,全省累計報告艾滋病病毒感染者674例。其中艾滋病人167例,死亡74例。雖然明明知道這些數字被縮了水,但怎麼也不敢相信被縮了那麼多,居然還不到實際數字的一個零頭。
就在二人倍感震驚之時,李國安乾咳了兩聲,繼續說道:“另外我省的艾滋病病毒感染者,大多是在90年代中期參與賣血而被感染上的,艾滋病病毒的潛伏期爲5-8年,因此這兩年成了艾滋病毒攜帶者發病的高峰期。
經過這麼多年的治療,患者們對以前使用的那些藥物都產生了抗藥姓。而新藥又大半依賴於進口,價格特別昂貴。就算所有資金都落到實處,也很難從根本上解決問題。”
田文建意識到問題的嚴重姓,想了想之後,突然說道:“發病高峰期過後就是死亡高峰期!如果再不引起足夠重視,那麼多對政斧、對社會極其絕望的患者,無疑會成爲不穩定因素。”
對艾滋病患者而言,希望比什麼都重要。真要是讓他們都絕望了,那惡意傳播也不是沒有可能的。喬偉並不認爲田文建這是在危言聳聽,畢竟龍江的艾滋病患者大都是供漿員,也都是在政斧的引導下去賣血,而感染上艾滋病毒的。
“你的擔心很有道理,看來我不得不管點閒事了。”
喬偉沉思了片刻,繼續說道:“但現在[***]剛過,經濟發展受到了巨大影響,各級政斧正絞盡腦汁填補防控支出那個窟窿,很難再撥出專款給艾滋病患者提供救助。再說這不僅僅是個案,其他省市也存在着同樣的問題。”
“您是說從國家層面上?”田文建一愣,忍不住地問道。
喬偉重重的點了下頭,凝重地說道:“也只能從國家層面上想辦法,雖然這很難,但這件事卻必須要去做。”
龍江市那個《關於進一步完善城鄉社會救助體系的實施意見》,對幾千名正進入愛滋病晚期的患者而言,無疑是杯水車薪。再說就算救助細則能順利通過並得以實施,也只能惠及龍江四區七縣的愛滋病患者。
喬偉則是高屋建瓴,想從國家層面上解決這個問題。可對立法永遠滯後的中國而言,想做到這一切簡直是異想天開。畢竟這涉及到方方面面的利益,甚至還有揭衛生部傷疤之嫌。就算喬偉是位高權重的中辦副主任,也很難在短時間內做到這一點。
這可是奠定喬偉政治基礎的一次機會,對現在的他而言,這不僅僅是政績,還是政治影響力的一種表現,陳紅軍反應了過來,想都沒想,便脫口而出道:“如果需要的話,我可以聯繫一些人大代表,先從外圍造造勢。”
喬偉並沒有立即點頭,而是緊盯着田文建的雙眼,不無期待地問道:“甜瓜,你看呢?”
令衆人倍感意外的是,田文建也沒有立即回答他的問題,而是淡淡地問道:“你還能在現在這個位置上呆多久?”
“如果算上去黨校學習的話,大概還有七個月。”
田文建權衡了一番後,風輕雲淡地說道:“時間雖然有點緊,但也不是沒一點希望。連你都豁出去了,我還有什麼好考慮的?你放心,我知道我該怎麼幹了。”
“好,那咱們就一言爲定。”
喬偉滿意的點了點頭,隨即轉過身去,異常嚴肅地說道:“軍哥,你那邊先不急。至於怎麼幹?……聽甜瓜的。”
“好的,我知道了。”
李國安徹底傻眼了,怎麼也不敢相信眼前這一切是真的,甚至懷疑眼前的田文建,還是不是四年前那個甜瓜院長。要知道這可是關係到國計民生的大事,連身居高位的中辦主任喬偉,居然還得有求於他。
就在他百思不得其解之時,喬偉接着說道:“需要什麼數據和材料儘管開口,我會想辦法給你收集。甜瓜,成敗在此一舉,接下來就看你的了。”
以喬偉現在的身份地位,想獲得各派大佬們的支持並不難。但這麼一來,就必須做出一些利益交換,甚至是結盟或站隊。毫無疑問,這對即將走上前臺的喬偉是不利的。而田大教授出面則不存在這些問題,畢竟他與安曉彬、閻志傑和胡報國等人保持着良好的關係。
刨去政治上的因素,田大教授還有一個得天獨厚的優勢,他還是一個被罵出來的知名學者。現在他還處在論戰的風口浪尖,如果這時候拋出愛滋病這個敏感的議題,無疑會吸引住各派專家教授們的眼球。其造勢的影響力,絕不是陳紅軍那些舉手代表可比擬的。
此外,他還有一個前華新社記者的身份,師兄弟們遍及全球,連三哥付建國都是南海報業集團記者。儘管他們並不像喬偉、胡保國、閻志傑等人那樣身居高位,但幫着搖旗吶喊還是沒問題的。
別看陳紅軍一聲不吭,總是鐵青着個臉,但在老將軍身邊呆了那麼多年,也是個一點就通的主兒。作爲喬家編外的一員,只要有利於喬偉的仕途,讓他幹什麼都願意。見田文建一口答應了下來,頓時一陣狂喜,可想了想之後,又搖頭說道:“學校都放假了,就說講也得有人聽啊。”
田文建笑了笑,若無其事地說道:“陳哥,這可不是件小事,一定要從長計議,可不能一拍腦袋就做決定。”
不等陳紅軍開口,喬偉便忍不住地問了句:“那你準備怎麼幹?”
“回來快半年了,一直忙着忙那,也沒顧上去看望下老領導。另外,石橋鎮防控點的資金和藥品缺口迫在眉睫,咱們又有心無力,我準備趁放假這段時間去趟美國和法國,看能不能向那些基金會化點緣。”
看望老領導那是拉關係,找國外的愛滋病防治基金會化緣,則是想讓世界各大慈善基金會從人道主義立場上給國內施壓。喬偉哪能不明白這些,禁不住地又問道:“你有這方面的門路?”
“門路談不上,就認識幾個人。”
田文建頓了頓之後,風輕雲淡地說道:“事實上我在哈佛留學時,曾去世界衛生組織和紐約愛滋病聯盟等公益組織參加過社會實踐。另外在攻讀法學碩士時,還在學校組織下以聯合國實習生的身份,監督過兩個非洲國家的大選。並在導師的率領下,以法學顧問的身份,參與過一個國家的制憲。”
喬偉樂了,連連搖頭道:“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沒想到你小子竟然還有這些經歷。對了……這些事外交部知道嗎?”
“知道,而且知道的是一清二楚。”
田文建點了點頭,一臉苦笑着說道:“正因爲在領事館掛着號,別人的實習報告只需要寫一份,而我卻要寫兩份。這麼一說我倒想起來了,等哪天有時間把那些報告整理整理,看能不能出本書。”
大選、制憲……那可是美式明煮,喬偉暗歎了一口氣,一邊點上根香菸,一邊意味深長地說道:“出版應該沒什麼問題,發行量估計也少不了。不過書一面世,你小子頭上的那些帽子,好像就永遠摘不掉了。”
“這倒是,算了,看來還是算了。”
田文建搖了搖頭,不無自嘲地笑道:“不過話又說回來,其實我也不是寫暢銷書的那塊料,還是老老實實教書育人,等哪天閒下來寫幾本工具書,畢竟幹一行就得愛一行,可不能不務正業。”
說話間,豐田大霸王緩緩的駛進了315廠招待所大院,見一輛懸掛着省委牌照的奧迪停在院內,田文建這才意識到下午的電話暴露了喬偉的行蹤。令他倍感意外的是,喬偉並沒有生氣,連問都沒問,便若無其事的跳下了車。
他不問,不等於陳紅軍不問,不過還沒等他開口,正在大堂裡等候的楊曉光突然跑了出來,給喬偉等人重重的點了下頭後,便湊到田文建耳邊,急不可耐地說道:“小田,不但趙老闆回來了,連丁省長都跟他一起來了,這會正在上面陪老太太說話。”
見向師長和夏政委也跟了出來,楊曉光連忙補充道:“這是我們師長和政委,等了一個多小時了。”
還真是風雲際會、高官雲集!田文建暗歎了一口氣,立馬轉過身去,滿面笑容的給雙方介紹了起來。
吃虧就是佔便宜,搞來搞去還是自己先見着喬副主任。向師長和夏政委有些激動,敬禮問好的聲音都那麼洪亮,那麼中氣十足。緊接着就是對參觀醫院時的招待不週,一個勁的道歉。並對喬偉的到來,表示最熱烈的歡迎。
正如李國安所預料的那樣,喬偉一點架子都沒有,一邊跟二人親切的握手,一邊滿面笑容地說道:“不知者不罪,再說這次我是以私人身份來龍江的,二位何必搞得這麼客氣呢?要說不好意思,那也是我不好意思,讓二位久等了。”
夏政委可不敢繼續聊下去,連忙讓開身體,做了個請的姿勢,微笑着說道:“喬副主任,這是我們應該做的。外面熱,您裡面請。”
看着他倆手上抓着的鮮花和擰着的水果,喬偉一邊往裡面走去,一邊笑道:“看來二位還沒見過老太太,走,一起上去。”
兩個不講先來後到的大佬賴在上面不下來,害得自己等了一個多小時,正琢磨着是不是還得再等一兩個小時的向師長,這纔鬆下了一口氣,連忙回道:“是!”
事實上他倆也沒什麼不平衡的,因爲老太太早就睡着了。匆匆趕來的丁昊南和趙維明,只能在喬偉家屬和小娜等人的陪同下,老老實實的坐在客廳裡等候,連說話不敢大聲,生怕驚醒了熟睡中的老太太。
功夫不負有心人,不管怎麼說還是等着正主兒了。見喬偉在衆人的擁簇下走了進來,丁昊南和趙維明連忙起身迎了上去,一邊伸出右手,一邊用低得不能再低的聲音,假作生氣地埋怨:“喬副主任,您也太不夠意思了吧?微服私訪也不給打聲招呼,這不是明擺着要兄弟的難看嗎?”
喬偉探頭看了眼緊閉着的裡間門,見小娜做了個噓的姿勢,連忙指着走廊笑道:“昊南兄,這裡說話不方便,咱們還是找個清靜點的地方聊。”
315廠可是趙維明的根據地,不等丁昊南開口,便指着斜對面的那個豪華套房,小心翼翼地說道:“喬副主任,丁省長的房間就在對面,那裡清靜。”
丁昊南的面子,喬偉無論如何還是要給的。更何況他所謂的低調,只是不想讓地方政斧搞得興師動衆。現在墓也掃完了,明天一早就回去,臨行前跟這位封疆大吏聯絡聯絡感情也未嘗不可。
連趙維明這個副省長都當起了服務員,向師長和夏政委自然不敢跟進去,只好硬着頭皮接過小娜和小辣椒奉上的茶杯,跟丁昊南二人剛纔一樣,老老實實的坐在客廳裡等候。
氣氛有點怪異,田文建正琢磨着是不是把小娜叫出來,跟他一起去醫院看看。剛把喬偉和丁昊南送進房間的趙維明迎了過來,一把將他拉到走廊盡頭,眉飛色舞地說道:“小田,晚飯我都安排好了,就在樓下的宴會廳。另外考慮到喬副主任的安全,我還讓保衛科在招待所外加了雙崗。”
堂堂的J省人民政斧副省長,居然跟自己彙報起了接待工作,把田文建搞得啼笑皆非,連之前那刺他兩句的心都沒了。
見田文建露出了笑容,趙維明這纔鬆下了一口氣,拍了拍他肩膀,接着說道:“文建,咱是什麼關係?我就知道你小子不會生我氣。不過話又說回來,你這事辦得太不仗義,居然連我都隱瞞,要不是我留個心眼……”
“趙副省長,我也有我的難處。”
自己跑官就算了,還拉着個人來。讓你鑽了個空子也就罷了,居然還倒打一耙。田文建再也忍不住了,還是刺兒了他一句,把“趙副省長”四個字說得特別重,提醒他別忘了自己的身份。
讓田文建倍感意外的是,趙維明不但沒生氣,而是轉過身去,看着窗外的停機坪,誠懇真摯地說道:“文建,咱倆認識有幾年了。你怎麼看我,我不知道。但你是什麼樣的人,我卻知道的一清二楚。人要臉,樹要皮!我知道這麼做會讓你瞧不起,可這也是沒辦法的辦法呀。
你想想,大家都是同一條起跑線上的人,現在卻一個個都跑我前面去了,你讓我把這張老臉往哪擱?都說人在官場,身不由己,我現在算是明白了。早知道這樣,兩年前我就應該急流勇退,省得像現在這樣到哪都遭人白眼。”
人怕的就是個比較,那時一言九鼎的董事長成了現在這有名無實的副省長。打工仔胡報國,卻後來居上爲國資委副主任。
人家是汰漬檔,兩者之間沒有任何可比姓。可問題是他曾經的副手常永泰也跑他前面去了,現在是一家規模龐大,年產值近千億的央企老總,享受副部級領導幹部待遇。不管去哪都被待若上賓,連省長書記都得對他另眼相待。
這個落差可不是一點兒兩點兒的大,田文建終歸是心軟了,禁不住地拍了拍他胳膊,意味深長地說道:“來都來了,好好把握這個機會吧。”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