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火車站候車室已經九點半,喧囂的城市沒有隨着白晝的離去而有片刻安寧。每個這樣的夜晚,無數紅男綠女都如同一尾尾深海中的游魚,紛紛浮上水面,鑽入一張張由慾望織就的漁網中,在酒精的刺激下迷失在卡拉OK和浴場裡。
龍江的大街小巷,無數霓虹燈依次點亮,絢麗的燈光編織着夢幻般的夜晚,將這座由鋼筋水泥鑄成的叢林打扮得靚麗多姿,飄香的咖啡廳,微醺的酒館,躁動不安的KTV,都在挑逗着人們壓抑已久的慾望,空氣中瀰漫着一股紙醉金迷的味道。
田文建剛準備回機場,突然接到了趙廠長的電話,連忙打發走工委辦副主任金若琳,獨自一人乘出租車趕到了江城大酒店。
領導們沒下來,只能外面等着。只見酒店旁剛開的酒吧,正準時開門營業。門口穿着紅色旗袍的禮儀小姐一路排開,向三五成羣的上帝送上甜美的微笑,而兩個姿態悠閒的保安正站在門邊竊竊私語。
“田主任,我在這裡!”
正看得入神,從酒店大堂裡跑出一張熟悉的面孔,正衝他使勁的揮着胳膊,一副興高采烈的樣子。
原來是他的老部下,315廠體改辦幹事曹雲生!
如今的體改辦成了315廠最重要的部門,坐了好幾年冷板凳的曹雲生,一下子受到了重用,精神面貌煥然一新,一臉意氣風發,躊躇滿志的神情。
田文建樂了,立即迎了上去,笑眯眯地問道:“曹幹事,趙總呢?”
“正跟費副市長道別,馬上就下來。”
田文建接過他遞上的香菸,一邊背風點上,一邊似笑非笑地問道:“今天談得怎麼樣?藍天集團什麼時候掛牌成立?”
“談判嘛,就是討價還價。”曹幹事捏了捏鼻子,不無得意地笑道:“現在主動權在我們手裡,股權分配談不妥,那組建集團公司就遙遙無期。”
趙老闆還真不是一般的黑,不榨出最後一滴油來,絕不會輕易罷手。田文建輕嘆了一口,搖頭苦笑道:“兄弟,你們趕快談吧。造船廠已經鬧出了一條人命,可不能再這樣無限期的拖下去了。”
曹幹事正準備開口,趙維明在一羣市領導的擁簇下,歡聲笑語的走了出來。想到那些市領導都是上司,不挨個打招呼是說不過去的。如果人家搭都不搭理你,豈不是自討沒趣,田文建乾脆拉着曹幹事跑到廠車邊,遠遠的等着趙廠長等人上車。
跟市領導寒暄完的趙維明並沒有上車,而是問司機要過一把車鑰匙,沖田文建招了招手,示意他過來開另一輛掛軍牌的三菱帕傑羅。
車剛拐出停車場,趙維明若無其事地問了句:“上訪的人都截住了?”
田文建回頭看了他一眼,扶着方向盤,點頭說道:“截住了,這會應該被信訪局送回龍口鎮了。”
“造船廠是個大麻煩啊!”
趙維明長嘆了一口氣,看着窗外的夜景,淡淡地說道:“一千多萬的債務,我們是不會輕易背的。見我們死不鬆口,他們便做出了一點讓步。準備在不影響股權分配的前提下,把已被法院查封的龍門江度假村劃給集團公司。”
“從建築和裝修成本上來看,龍門江度假村還是值這個價的。但地段太偏僻了,只要長江大橋還停留在紙面上,那度假村就是幾排漂亮的鄉下房子,廣告做得再好都不會有生意。”
趙維明微微的點了點頭,突然問道:“如果長江大橋真能立項,那度假村以及度假村周圍的地價,是不是會水漲船高?”
“理論上是這樣的,但想立項談何容易啊?”
田文建頓了頓之後,繼續說道:“江南江北四個市,哪個沒申請?據我所知,幾個市都派市領導常駐過京城,別的事都不幹,就盯着計委、交通部和鐵道部。好幾年了,乾打雷不下雨,沒見他們跑出什麼名堂。”
“晚上吃飯時,碰上省委組織部來檢查工作的一位副部長。他說國家部委有一批廳局級幹部會下來掛職,省委決定讓那幾個即將抵達的掛職幹部專門負責這事,而且還駁回了其他幾個市的申請,要求江城和龍江密切配合,爭取年底前立項。”
“這可是個好消息!”
田文建反應了過來,頓時欣喜若狂地說道:“如果真能立項,那開發區就可以打造成國家級開發區。畢竟江北的鐵路和高速公路已經修到了南安,大橋只能建在這裡。”
“只要能熬到年底,那一切都不是問題。所以我不但答應了他們的條件,還準備擴大徵地範圍。在計劃中的一期工程外,讓規劃部門設計藍天工業園二期工程,先把地圈下來再說,大不了到時候再賣。”
315廠之前搞三產,面對的最大瓶頸就是地皮。因爲軍工企業用地免徵很多稅收,地方政斧無利可圖,總是設置重重障礙,堅決不給他們發展空間。連家屬區徵地,房管處上下都跑斷了腿。
好不容易逮着一機會,趙維明當然不會錯過。反正現在的地價又不貴,而且還不需要立即付款。更何況還是在發展潛力巨大的開發區,就算虧也虧不到哪兒去。
看樣子315廠是鐵了心搞房地產了!田文建暗歎了一口氣,苦笑着問道:“趙總,這麼說造船廠的外債,您願意背了?”
“是藍天集團背。”
趙維明瞄了他一眼,似笑非笑地說道:“再說揹債不等於立即還債,有欠別人的,自然也就有別人欠他們。我準備組建一個不良資產管理部門,把六家企業的債務和債權都轉過去。追一筆還一筆,慢慢消化,慢慢處理。”
從企業管理的角度上來看,趙維明這麼做無可厚非,甚至可以說是一個輕裝上陣的創舉。可這麼一來,不知道有多少人和單位會被藍天集團給拖死。想到剛被開發區信訪局送回家的那對孤兒寡母,田文建不禁打了個寒戰。
趙維明哪裡知道田文建在想什麼,掏出根香菸,一邊點上,一邊繼續說道:“事實上跟市裡談得差不多了,只是我們的準備工作還沒做好,只能再拖上一段時間。另外,各考察組也都有了反饋。大家一致決定,專攻製藥、電氣和房地產這三塊。
造船廠就交給你了,你一定要穩定住局勢,無論如何也得給我堅持一年。當然,我也不會讓你空口說白話,給你五十萬去和稀泥。總而言之,穩定壓倒一切。”
毫無疑問,廠領導們是準備放棄造船廠了。只是現在還需要那個殼子,等渡過了被央企兼併的危機,他們不是讓造船廠破產,就是將那一套手續轉讓。乾淨利索,一勞永逸的解決問題。
600多名幹部職工,五十萬堅持一年,這不是開玩笑嗎?田文建頭都大了,愣了好一會兒,才苦笑着說道:“要不您五十萬也別給了,乾脆給我五十把槍,我好帶着他們去搶銀行。”
趙維明撲哧一笑,指着他鼻子,說道:“你小子,都當區領導了,還沒個正形!跟你說實話吧,是我讓任然和黎志強通知你去火車站的,就是想讓你學習一下處理突發事件的經驗。”
“不得不承認,黎志強處理這些破事還是有一套的,我算是長見識了。”
“就是嘛!你得學着點,當官也是一門學問,得鑽進去。”趙維明拍了拍他肩膀,一副關心得不能再關心的表情,語重心長地說道:“有句話是怎麼說來着,哦……對,是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
田文建長嘆了一口氣,一臉無奈地說道:“我現在被趕出管委會大樓,既沒權又沒錢,的確是‘空乏其身’。您要我去當維持會長,那可不是‘勞其筋骨’那麼簡單,壓根就是件不可能完成的任務。”
“幹也得幹,不幹也得幹。”
趙維明給了他個白眼,沒好氣的說道:“開發區管委會明天就會行文,讓你兼任龍江船舶製造有限公司總經理。等集團公司掛牌成立後,將過渡爲藍天集團自負盈虧的二級法人。”
田文建急了,頓時咆哮道:“他們跟我有仇,難道您也跟我有仇?這不是明擺着把我往死路上逼嘛。”
趙維明並沒有生氣,反而笑眯眯地說道:“這是組織上對你的信任,小田,你行的,我們對你有信心。同時,這也是個大展宏圖的機會,越是困難的地方,越容易出政績。我可以負責任的告訴你,造船廠飛黃騰達之曰,就是你小子官升副廳之時。再說藍天工程是你穿針引線搞出來的,爲領導們分點憂,你責無旁貸。”
田文建沉思了片刻,突然輕踩剎車,將車緩緩停到路邊,緊盯着趙廠長,凝重地說道:“升官沒想過,甚至都沒興趣。但您的最後一句話很有道理,我的確是責無旁貸。不管是對315廠,還是對那對傾家蕩產的孤兒寡母。這樣吧,自負盈虧的二級法人沒問題,當維持會長也沒問題,但債權必須歸我,另外再給我在五十萬後面加個零。”
“就五十萬,多一分都沒有。”
見田文建像被霜打了的茄子,一下子蔫兒,趙維明便繼續說道:“事實上,這五十萬還是我給你爭取過來的。等CEO上任了,你小子一分錢都撈不着。”
“什麼CEO啊?”田文建被他的話給搞糊塗了,忍不住地問了句。
“管這麼大的集團我們都沒經驗,只能從外面請能人。現在不是提倡與國際接軌嘛,連總理都跑美國去談加入什麼WTO,我們也得跟上時代,一切按照現代化的規矩來。CEO就是首席執行官,受董事會和董事長的領導,負責整個集團的管理,權力大着呢。”
田文建這才反應了過來,頓時啼笑皆非的說道:“趙總,您是董事長,他官兒再大還能有您大?還不是要聽您的!”
“小田,315廠之所以能發展成今天的規模,主要原因就是我們重視人才。你是人才,所以我們纔不遺餘力的支持你搞醫院改制。CEO是大人才,我們更得支持他的工作。”
看着趙維明那副異常嚴肅的樣子,田文建意識到315廠這次是來真的了,便忍不住地問道:“可不可以透露下,那位大人才是何方神聖?畢竟我今後還得接受他和開發區工委的雙重領導,您也讓我有個心理準備呀。”
趙維明笑了笑,神神秘秘地說道:“常副書記正在談,沒確定之前不能亂說,反正是有大本事的人。”
“別忘了梅副市長和我是未來的集團董事,我們不同意,他這個CEO也當不成。”
“你放心,除了315廠的幾個董事外,我還會聘請幾位讀力董事。”
你請的讀力董事,能讀力到哪兒去?田文建暗罵了一句後,意味深長地笑道:“趙總,我看您的管理水平不是現代化,而是超現代化,已經達到國際領先了。”
“別扯了,這不是沒辦法嘛。”儘管說得輕描淡寫,但趙維明臉上還是一閃即逝過得意的表情。
田文建微笑着點了下頭,隨即臉色一正,異常凝重地說道:“明天我就會去船廠,不是爲了您,而是爲了那些被拖得傾家蕩產的供貨商。至於能做到哪一步,我心裡也沒底,反正盡力而爲吧。”
“你不找事,事兒找你,我就知道你小子不是個見死不救的人。”
趙維明長嘆了一口氣,一副倍感無奈的樣子,淡淡地說道:“廠裡也有廠裡的難處,一時半會兒解決不了所有的問題,只能讓你去當這個維持會長。堅持一下吧,等其他幾個廠扭虧爲盈了,我們會認真考慮造船廠問題的。”
“呵呵,我真不知道現在當得地方政斧的官,還是315廠的官。不過話又說回來,這並不是第一次了,以前是領315廠的工資,替空D師幹活兒,現在是該爲315廠賣命了。”
見身邊沒有了動靜,田文建連忙回頭看了一眼,這才發現趙廠長已經靠在椅背上睡着了。要在這麼段的時間內,接管那麼多爛攤子,他也不容易啊!田文建暗歎了一口,將車再次停到路邊,脫下外套,輕輕的給他蓋上。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