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衛生隊食堂用餐,必須要做好幾個缺一不可的心理準備。
首先絕不能對伙食標準期望太高。菜裡能見着兩根肉絲,偶爾能吃上炒雞蛋已經是很不錯了,別指望能吃上大魚大肉。當然,雞腿大排也不是永遠都沒有,那要等到每月二十五號發工資或津貼時,才能一飽口福。
其次,不能對飯菜口味的要求太高。入伍近十二年的志願兵白信生,在擔任炊事班長兼首席大廚前,只是一名未經權威部門認證的江湖牙醫。從專業的角度上來分析,那就是他只能保證食物可以被牙齒咀嚼,而無法顧及到你味蕾的感受。
再則,打飯之前必須搶到一個距牆壁最少60釐米的位置。不然一陣輕風颳過,牆上那斑斑駁駁的白灰,將成爲你碗裡的新作料。
最最重要的是,不管吃飯前、吃飯間還是吃飯完後,都絕不能往裡側的窗戶外張望。因爲外面那發出淡淡惡臭的污水溝,以及旁若無人、追逐打鬧的老鼠,會讓你失去最後那點食慾。
但不管怎麼說,在楊教導員、黃司務長、白炊事班長的共同努力下,雖然菜的質量和數量不怎麼樣,但飯還是管飽的。而且大木桶裡的勾兌湯是無限量供應,菜不夠時還有早飯剩下的醃蘿蔔條。
在吃喝方面,山裡長大的田文建還真不講究。對他來說只要乾淨就行。就算哪天饞了,還可以跑到軍官家屬們在軍人一條街開的小吃店裡自我改善下伙食。
衛生隊食堂沒有冰箱,除了罈子裡的醃蘿蔔條之外,基本上沒什麼過夜菜。加之白信生在內的三名炊事員都學過醫,雖然用餐環境不盡人意,但飯菜衛生還是能得到保證的。
田文建走進大食堂時,提前吃飯的六名值班人員已經在洗碗。從電視和碗櫥兩用的櫃子裡取出飯盆,在條桌上那大電飯煲裡盛了兩勺飯後,田文建就坐到了一張已擺上湯菜的方桌邊,等人坐滿了再吃。
韭菜炒雞蛋、炒雪菜、蒜蓉青菜、麻辣豆腐!田文建剛看明白大廚們今天的傑作,“戰友”們就三三兩兩的捧着飯盆坐了下來。
“飯前一支歌”這個科目是沒有,要唱那就不是衛生隊了。
圍坐在六張大方桌邊的幹部戰士們,時不時的偷看田文建一眼,或與周圍同事交頭接耳的竊竊私語。所有人就這麼等着,等隊長或教導員的一聲令下,就可以抓起筷子開動。
領導就是領導,連吃飯都是最後一個纔到。見田文建那桌空空如也,其他桌上卻擠成了一團,剛走進食堂的楊教導員,就給正與韓主任聊天的文隊長使了個眼色。
“田文建,你坐到我們這桌來。”文啓明回頭看了一眼,立即招呼道:“又不是坐不下,你們擠什麼擠?護士長、林永,你帶他們坐那一桌去。”
飯菜雖然一樣,但級別卻有着天壤之別。雖然因失戀而憋了一肚子的火,但田文建還是不想破壞氣氛,便捧着飯盆來到了全是校官的這一桌。
“小田,來,坐我這邊。”見田文建走了過來,韓主任滿面笑容的打起了招呼。
韓主任的愛人是誰?剛來衛生隊三天的田文建當然不知道。楊教導員不會跟他說這些,其他人更是視他如洪水猛獸,甚至還期盼着田文建不長眼,早點得罪上韓主任,好讓王政委來收拾他。
雖然韓井雲扛着上校軍銜,但卻沒有一點架子,自然而然地獲得了田文建的好感。
“謝謝韓主任。”
“吃飯吧!”田文建剛剛坐下,楊教導員就大手一揮,示意衆人開始吃飯。
楊教導員的話音剛落,匪夷所思的事情發生了。隔壁桌上率先傳來了敲盤子聲,緊接着,敲盤砸碗的聲音在食堂響成一片。
在於大美女的鼓勵下,張俱震站了起來,指着桌上的飯菜,陰陽怪氣的喊道:“天天青菜豆腐,當我們是出家的嗎?人家氣象臺不是雞腿就是大排,憑什麼我們天天吃糠咽菜?”
伙食問題是衛生隊的火藥桶,一直以來就缺少根導火索。就算沒有事先串聯,沒有田文建這檔子事,早晚也會爆發出來。
一石激起千層浪,對此早就不滿的幹部戰士們,一個個站了起來,七嘴八舌的喊道:“是啊!憑什麼我們就吃這些?”
“伙食費肯定是被貪污了,一定要查查!”
……………
羣情激憤,一發不可收拾。看着官兵們摔盤子砸碗的樣子,文啓鳴的頭都大了。作爲衛生隊隊長,他真不知道該對官兵們怎麼解釋。大部分人又都是軍官,他更不能像基層連隊那樣強壓下去。
事實上因爲伙食太差,已經出過很多次事了。每到老兵退伍前的那個月,有恃無恐的老油條們不是砸食堂,就是去砸隊部。原因很簡單,其他單位都是好酒好菜的伺候着,生怕出事。而衛生隊就算提高了伙食標準,也就是其他單位的平常水平。
但像今天這樣,由軍官們挑起卻是頭一次。一時半會兒間,心中有愧的文啓鳴還真有點束手無策。
若是其他事情,就算不給隊長和教導員面子,大家也會先看看韓主任的臉色。但涉及到自身利益,也就豁出去鬧一鬧了。反正理都在他們這邊,再說法不責衆,上面就算想處理,難不成還能處理所有的人?
“太搞笑了!這算不算是譁變?”田大記者樂了,放下手中的碗筷,饒有興趣的看起了熱鬧。
教導員剛來,可不能讓他成爲衆矢之的。萬般無奈的文啓鳴,咬了咬牙,喊道:“都別鬧了!不就是想改善伙食嗎?沒問題。晚上都到我家去,讓你們嫂子給做點好吃的。”
惟恐天下不亂的小辣椒站了出來,說道:“隊長,你就算了吧。你能管我們一頓,還能管我們一年?你家那條件我們又不是不知道,都去你家吃一頓,嫂子和晨晨就得餓倆月,別打腫臉充胖子了。”
“小梅說的對,我們公私分明,就事論事。”張俱震昂首挺胸的走了過來,指着廚房邊觀望的司務長黃德勝和炊事班長白信生,一幅義憤填膺的樣子:“隊長、教導員,士兵們的伙食費都一樣,我們的夥也都交了。他們就讓我們吃這些,說沒有問題誰信啊?”
衛生隊的問題很麻煩,麻煩得連師站兩級領導都不願意去碰!韓井雲可不想惹火燒身,如果在平時,她會找個理由避之大吉。但看着田文建那副似笑非笑樣子,不得不站了出來,問道:“張俱震,你們想怎麼樣?”
張居正,竟然還有人叫這個名字!田文建忍不住的多看了兩眼,隨即失望的搖了搖頭。暗想就他還敢叫張居正,也不怕別人笑掉大牙。
雖然早有破釜沉舟的心理準備,但面對着空D師第一夫人,張俱震的雙腿還是控制不住的直打顫。
“韓……韓……韓主任,不……不是我們想鬧事,而是這……這件……這件事有問題。”張俱震嚥了下口水,支支吾吾的說道:“您……您也知道,這已經不是一天兩天了,隊長既然解決不了,那我們只……只能找黨支部。”
話入正題,已將火引到田文建身上的張俱震,膽子一下子大了起來,繼續說道:“作爲黨員,我有權向支部委員會紀檢委員反映問題,並請他給我們個滿意的答覆。”
搞來搞去,原來是衝着田文建來的。文啓鳴、楊曉光二人鬆下了一口氣,不過也被張俱震這一出搞的哭笑不得。讓一個新兵去查炊事班長、司務長乃至主管後勤的教導員,虧他們想的出來的!
“田支委,你是紀檢委員,你給我們做主吧!”張俱震剛剛說完,於小梅的死黨劉亞琴就嚷嚷道。
後面的一個衛生員,乾脆站到凳上,沖田文建喊道:“田文書,你那麼有能耐,該不會是怕了吧?”
還是門診的呂軍醫有文化,一邊從人縫裡擠了進來,一邊冷嘲熱諷道:“一會是田支委,一會是田文書,支委……文書,我看乾脆叫田支書算了!”
太有創意了!衆人頓時鬨笑了起來。連韓主任都忍俊不禁的捂着嘴,生怕笑出聲來。
田文建剛剛失戀,怕他又鬧事的楊教導員,正準備站起來說兩句,就被韓主任給拉住,並搖頭示意他靜觀其變,想知道田文建有幾斤幾兩,能不能化解這一切。
這幫孫子,不給點顏色他們瞧瞧,不知道我馬王爺長三隻眼!田文建若有所思的點了點頭,走到了文質彬彬的呂軍醫身邊。見身材高大且惡名遠揚的田文建盯上了自己,呂軍醫下意識的後退了兩步。
“怕什麼怕?我又不會吃了你。”田文建一把將他攬了過來,若無其事的說道:“田支書……你給我取的這個綽號倒挺貼切。我父親就是村支書,我叫田支書也算得上是子承父業。”
田文建隨即放開了呂軍醫,一邊環視着衆人,一邊似笑非笑的說道:“大家不就是想改善生活嗎?沒問題!兩分鐘,給我兩分鐘時間,我馬上就回來。”說完之後,田文建大步走出了食堂,往宿舍的方向跑去。
看着衆人面面相窺的樣子,楊教導員站了起來,聲色俱厲的問道:“你們感覺有意思嗎?是不是非得把田文建趕走你們才滿意?”
禍水才東移到田文建身上,文啓鳴可不想再次成爲攻擊目標,便插了進來:“教導員,我們還是看看田文建幹什麼去了吧?”
打掃了一個上午的衛生,還沒顧得上跟文啓鳴打招呼的韓主任,搖頭笑道:“隊長,要相信自己的同志,他說兩分鐘回來,我們就等他兩分鐘。”
田文建的事情還沒有下文,司務長黃得勝和炊事班長白信生又不答應了。二人臉色鐵青的走了過來,異常堅決的說道:“教導員,這個司務長我不幹了。”
“教導員,我也不幹了!”白信生可不認爲大家是在針對田文建,一邊摘下袖套,一邊咬牙切齒的說道:“年底我就要專業,我要請假回去跑工作。”
文啓鳴急了,咆哮道:“有了一個田文建還不夠,你們還給我添亂。想撂挑子?……沒門!”
這倆人有沒有問題,楊教導員是知道的一清二楚,連忙和聲細語的勸說道:“得勝、信生,你們都是衛生隊的老同志了。已經任勞任怨的幹了這麼多年,就更應該站好最後一班崗。你們要回去跑工作的事情,我和隊長都已經考慮到了。等有了合適的人選,我立即放你們走。”
這時候,田文建左手抱着白牀單,右手抓着瓶插着根毛筆的墨汁走了進來。
“你,過來!幫我把桌子收拾收拾。”
被捆過一次的衛生員小鄭,被田大記者瞪的直發毛。連忙走了上去,手忙腳亂的收拾了起來。
衆目睽睽之下,田文建現場表演了一手漂亮的行書。最後一個字寫完後,田文建便扔掉毛筆,順手將身後的張俱震揪了過來。
“你叫張居正是不是?希望你能對得起你這個名字。”田文建轉過身來,一臉不屑的笑道:“大家不是想吃大魚大肉嗎?那就舉着這標語跟我走,咱們去師部大樓前喊二十分鐘口號,然後再靜坐半個小時,那所有的問題就都解決了。”
“我要吃肉”!看着牀單上那龍飛鳳舞的四個大字,文隊長等人暗笑了起來。
見衆人沒了動靜,田文建冷笑了兩聲後,繼續說道:“跟我走啊!都愣着幹什麼?一毛二、一毛三、我呸!連點血姓都沒有,全他媽的慫包!”
舉着‘我要吃肉’的標語遊行,去師部大樓前喊口號,那不是找死嗎?你是死豬不怕開水燙,我們能跟你比嗎?田文建這尖酸刻薄的辱罵,把衆人氣得七竅生煙,但又說不出什麼來。
還是張俱震的腦子轉得快,一邊掙扎着想擺脫田文建的控制,一邊氣急敗壞的說道:“你不慫包,那你去喊口號靜坐給我看看。”
“張大丞相,好像是你對伙食不滿意的吧?”田文建彎下腰來,從凳子上撿起他那軍官大檐帽,帽舌頭朝後的給他戴上,並似笑非笑的說道:“這好說,你是官我是兵,我可以替你跑一趟。不過你要在牀單上籤個名,感覺毛筆字拿不出手,按個手印也行,怎麼樣?中尉同志。”
惡人還得惡人磨!文啓鳴赫然發現田文建也不是一無是處。至少有他在,就不用再擔心官兵們嫌伙食太差而鬧事了。
令衆人刮目相看的是,田文建並沒有窮追猛打下去,而是鬆開了張俱震,並意味深長的說道:“也許我們吃的沒有其他單位好,但我知道正常人家也不是天天都大魚大肉。那些艱苦樸素的大道理是教導員講的,從我口裡是說不出來。當然,我也沒那個資格。
我想告訴大家的是,第二次世界大戰以前,美軍軍官的待遇大體上與你們現在相似。國家對國防的投入很少,軍人的地位也很低。但還是有少部分軍官挺過來了,二戰期間,他們成爲美軍的中堅力量。
我說幾個大家耳熟能詳的名字。巴頓……自己掏錢維修坦克,完成了美軍最早的裝甲部隊訓練;馬歇爾……優異的服役業績,卻讓他扛了11年的少校軍銜。他考慮退出軍隊,是他母校校長以‘你是我們這個工廠裡生產出來的最適合于軍隊的產品’爲由而把他留下的;布萊德雷,家境平寒,在西點軍校任少校教官時,週末都要偷偷到建築工地打工,以貼補家用。”
田文建點上根香菸,深吸了一口後,淡淡的說道:“事實上這樣的例子不勝枚舉,不但有赫赫有名的將軍,甚至還有窮的連飯都吃不上、連病都看不起的總統!比如起草《讀力宣言》的傑弗遜、第五任的詹姆斯-門羅、第七任的安德魯-傑克遜、第十一任的詹姆斯-諾克斯波爾克、第十三任的米勒-德菲爾莫爾等等。
不知道你們是不是感覺很諷刺?不管你們是針對我個人,還是真的針對飯菜,我都感覺很可笑,甚至感覺很失望。因爲你們是軍官,是我曾經尊敬過的號稱最可愛的人!”
“啪,啪,啪!”田文建的話音剛落,楊教導員不由自主的鼓起了掌來。緊接着,文隊長、韓主任、姜所長等人也送上了熱烈的掌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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