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個月來,雨下個沒停。
六月風打着銳利的呼哨,拔地而起,踩着樹頭,攪着低垂的雲團,漫天翻滾。與風同行的是大雨、中雨、小雨,濛濛細雨,嘩嘩啦啦,淅淅瀝瀝,下得人心裡長了青苔,與天氣一樣蒙上了一層漫天的陰霾。
自兩個星期前省衛生廳緊急下令關停所有的單採血漿站後,鄰近三省也接二連三的下達了類似的禁令。
但是,這些警告與措施,都未能防止HIV傳染的來臨。一些漿站是看到別人掙錢後纔剛建的,雖然上級三令五申禁止採漿,但由於單位的投資太大,成本都沒有收回來,仍然在頂風采血。
最可怕的是,隨着部分政斧血站的關閉,大量的地下采漿站突然冒了出來。已嚐到甜頭的“漿源”(獻漿百姓),轉而投奔非法漿站門下,讓局勢變得愈加混亂。
也許是還未制定好妥善的應對措施,也許是爲了J省的招商引資環境。HIV病毒在供漿員中感染的消息,尚隱匿在公衆視野之外,但已讓衛生系統內部上下震動,不得不從國家層面上步入由亂轉治的拐點。
“……衛生廳唐廳長昨天上午被免職,新任廳長是從魯省調來的。新官上任三把火,今天上午就與公安廳一起發文,要聯合打擊血頭、血霸,說是要在兩個月內肅清地下血站。”
這次禁閉要比上次舒服得多,在趙維明等廠領導的關照下,田大院長享受着充分的人身自由。不但通訊工具沒有被沒收,而且還能見他想見的客人。
如果算上今天這一次,開發區工委書記任然已經是第四次來“探監”了。看着面無表情的田大院長,任然從公文包裡掏出一份文件,繼續說道:“高雲天被中紀委雙規的消息是真的,今天上午童家和也被省紀委帶走了。開發區現在是人心惶惶,我也不能在這裡多呆,等會就得趕回去收拾殘局。”
國務院調查組走了,也沒有收到謝少康的任何消息,連陳紅軍到今天都沒打一個電話來,這讓田文建感覺十分詭異。看着手中的省紀委通報,田文建沉思了片刻,若有所思地問道:“任哥,這是不是意味着感染事件就這麼結束了?”
“該關的關了,該抓得也抓了,省市縣三級財政拿出五千萬資金,用於防控和病毒感染者的治療,不這麼結束還能怎麼辦?”
任然抓起桌上的打火機,點上了根香菸,深吸了一口,吞雲吐霧地接着說道:“如果把感染數字公之於衆,那非得天下大亂不可。一旦臭名遠揚,誰還敢來J省投資?
另外,幾個省的血漿站被勒令關停以來,人血白蛋白等血液製品的價格,已達到有價無貨的地步。經銷商進不到貨,醫院庫存極低,甚至爲零。特別是那些血友病患者,因爲凝血八因子缺貨,只能在失血的痛苦中等死。”
田大院長想了想之後,冷哼了一聲,咬牙切齒地說道:“他們這是在逼宮,採血的時候都是數以噸計的,難道一點存貨都沒有?”
“你說得也有點道理。”
任然在菸灰缸裡磕着菸灰,倍感無奈地嘆道:“不過這件事啊……還真沒法說,從另一個角度上來看,供漿員、血漿站和血液製品企業也是在救人。關又不是,不關又不行。特別是那些被感染上病毒的人,省裡和市裡真拿不出什麼有效的措施,既不能隔離,又不能太過公開,更不能放任不管,上面也難吶。”
田文建輕嘆了一口氣,苦笑着說道:“問題還是出在根子上,雖說漿站由衛生部門嚴格批准成立和經營,由衛生部門直接監管,可那些漿站又都是他們自己開的。既當運動員又當裁判員,這麼大的利益在裡面,不出亂子纔怪。
你看看95年的《衛生部關於加強預防和控制艾滋病工作的意見》,以及今年的《中國預防與控制艾滋病中長期規劃》就知道了。總是反覆強調‘社會主義道德標準’、‘姓道德’、‘不良行爲’、‘賣銀’、‘瓢娼’、‘吸毒’容易被感染,對血液傳播這一塊就是淡而化之,根本就沒有引起他們的重視。”
任然揉了揉太陽穴,一副疲憊不堪的樣子,凝重地說道:“這些問題讓上面的人去艹心吧,對我來說能把門前雪掃好就行。接下來有得忙了,一是收拾童家和留下來的爛攤子,二是做好轄區內的病毒防控工作,三就是確保今年的招商引資任務。
治安這一塊不能再拖了,必須要在汛期到來前解決。這老天爺就像跟我作對似地,還沒有幫王老闆把屁股擦乾淨,這雨就一直下個沒停。”
龍門江的河牀已經高於地面,龍江大堤要是出點問題,不但開發區所有的鄉鎮會泡湯,連機場都會變成一片汪洋。
想到這些,田大院長可不敢久留眼前這位,連忙站了起來,說道:“任哥,我這邊你就別管了,還是開發區的工作要緊。特別是龍江大堤,實在不行就把兩個民兵團拉上去練一練。”
“這一點我倒不是很擔心,在防汛問題上,大小老闆們還是很配合的。畢竟大家都是拴在一根繩上的螞蚱,他們也不想看到自己的企業進水。”
任然一邊收拾起文件,一邊不無擔憂地說道:“現在最大的問題,是怎麼收拾童家和留下的爛攤子。”
“高雲天和童家和都進去了,你現在還怕什麼?”田大院長權衡了一番後,若有所思地說道:“該出手時就出手,只要紀委杜書記支持你,動那些市管幹部用不着看劉東川的臉色。”
“劉書記現在是泥菩薩過河,自身難保啊。從馬定文落馬到HIV感染事件,縣級領導換了一大半,市委市政斧領導換了一小半。落馬的落馬,倒戈的倒戈,王老闆已做好上位準備了。”
任然走到門邊,似乎想到了點什麼,突然回過頭來,繼續說道:“對了,有消息說梅雨婷好像逃過了一劫。如果她還回市政斧上班,那劉書記和王市長的臉就不知道往哪擱了。”
這個消息田大院長不但知道,而且還知道的很清楚,見任然提了出來,便不無得意地笑道:“如果不出意外的話,她還會因禍得福,頂童家和的缺。任哥,種瓜得瓜,種豆得豆,你和吳司令員沒有落井下石,人家不知道多感激你們倆呢。”
“真的嗎?”
這對任然來說還真是個好消息,畢竟他上任開發區工委書記不久,也沒有幹出什麼政績,短時間沒有更上一層樓的可能。梅雨婷就不一樣了,資歷夠、官聲好,如果她真能入常,那絕對是個天然盟友。
自己的事情到現在都沒整明白,別人的事卻瞭解得一清二楚的田大院長,暗自苦笑了一番,隨即點頭說道:“應該錯不了,據說省委趙書記已經點頭了。”
錦上添花,不如雪中送炭。任然可不會錯過這個機會,連忙拍了拍田大院長的胳膊,呵呵笑道:“這倒是個好消息,兄弟,我得去她家看看。”
田大院長哪能不明白他的意思,便擺了擺手,笑道:“去吧,記得把吳司令員和黎主任也叫上。”
正如任然所預料的那樣,梅雨婷到現在還矇在鼓裡。對她來說能全身而退已經很不容易了。畢竟除了她之外,凡是被請到市二招喝茶的人,不是被雙規就是被免職。特別是前衛生局局長劉建盛和盤山縣縣委書記顧天成,更是被移交給司法部門立案調查。
從市二招出來後,又被省紀委叫去談了兩天的話,然後便賦閒在家裡,組織上遲遲沒有給她下結論。
異常苦悶的梅雨婷,非常思念援藏的丈夫,以及在公公婆婆那邊的兒子,可這個時候她又不能一走了之。內心的孤獨,如同一個巨大的水母,透明得讓她什麼也看不見,可它那無數帶刺的觸角,卻無時無刻不在向她揮舞。
此時,她有些後悔送兒子去公公婆婆那兒了,以至於現在身邊連個親人都沒有。
陰霾的天空顯得一片肅殺,這才下午五點半,窗外就黑漆漆的,抽冷子響了幾聲驚雷,雨絲均勻得像用籮篩過的細沙,窸窸窣窣地霧一樣地糊在玻璃上。
梅雨婷坐在客廳的沙發上,手握遙控器心不在焉地看着電視。心裡煩得慌,竟然鬼使神差的點上了根香菸。左手的香菸即將燃盡,長長的菸灰搖搖欲墜,她雙目直勾勾地盯着電視,心裡卻不知在想什麼。
突然茶几上的電話響了起來,梅雨婷嚇了一跳,長長的菸灰抖落在睡褲上,把純棉睡褲燒了一個洞,她趕緊胡嚕掉菸灰,把菸頭按滅在菸灰缸內,接聽電話。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