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初一,東嶽廟正陽門和瞻岱門掛上了大紅燈籠,上書“長春會”。自今歲始,泰山廟會已更名東嶽廟會。經過泰山神啓蹕迴鑾、上皇冊封泰山神爲東嶽天齊大生仁聖帝,並敕建東嶽廟之後,東嶽廟地位之尊崇,四大部洲無出其右。
這日,吃過早飯,給長輩們拜過年後,石姝、馬厚生、石敢當、鍾碧霞便結伴來逛東嶽廟。進了瞻岱門,便見廟裡擠滿了人。原來,爲了能夠燒到新年的第一炷香,昨天晚上東嶽廟裡就擠滿了虔誠的香客。
石姝感慨道:“今年大年初一,長春會的第一天,人就比泰山神生日的那一天還要多,到了泰山神生日,只怕這瞻岱門也進不來了。”鍾碧霞問石敢當道:“敢當哥,爲什麼叫趕會?”石敢當一臉窘迫,支吾道:“……趕會……就……是……逛廟吧。”鍾碧霞格格地笑了起來,道:“肯定錯啦!我知道你答不出來,才故意問你的。我還是請教女秀才吧。石姝姐,告訴我們吧。”
石姝笑道:“所謂趕會,就是到泰山神廟朝山進香。”鍾碧霞又道:“爲什麼叫‘長春會’和‘萬古長春會’?”石姝略一思索道:“長春說的是延續一個春季,從大年初一到四月初八,所以叫長春會。因爲老奶奶生日的緣故,今年始,閉會日期定爲四月十八。這也與自古以來春季之時祭祀泰山的做法相一致。至於爲什麼叫萬古嘛,這大概是歷朝歷代就這麼傳下來的,寓意長久、經久不衰之意吧。”鍾碧霞拍掌笑道:“石姝姐的學問就是大。”衝石敢當道:“石姝姐比你強多了,你可要好好學啊!”石敢當憨厚地笑道:“石姝姐之博學,在我們書院也是數得着的。我就是再讀十年書只怕也攆不上。”
東嶽廟尚在修建中,只完工了城牆、八門和天貺殿,比之舊廟尚嫌空曠,就是這樣,廟內已經人流如織。唱戲的,佔據了好地方,山東梆子、萊蕪梆子、拉魂腔,竟相高亢,捨我其誰;大鼓、快書、落子、挑皮影、玩大箱,偏安一隅,你方唱罷我登場,各展絕技;算卦、賭博、賣藥,一副褡褳,四處遊走,人前人後,不計人嫌,三寸不爛之舌,蓮花之口,還怕你耳朵不軟;蒸包、煎包、油炸糕、綠豆丸子、豆腐腦、涼粉、米粉、江米糉子,件件誘人流垂涎,先償後買知道好歹,償了不買下次再來……
四個人足足用了一個時辰,纔出了正陽門。
正月初七,徂徠山香會在香頭石振東的帶領下,上山給玉皇大帝進香。徂徠山香會八百多人來到紅門,石振東和石介富排隊進了香稅衙門,紅門香稅分理官甄侍崇端坐太師椅上威儀孔時,看到石介富和石振東進來,忙站起來,笑臉相迎,叫了大爺叫大哥。
石振東交上今年的香稅銀二十六兩,正待領憑證上山,一個衙役指着靠東牆擺着的一個功德箱道:“請將省下的那一半香稅銀投到功德箱裡吧。”石振東頓時懵憧了,這情形衙役見多啦,冷冷一笑道:“朝山進香,要的就是心誠,上皇免一半是上皇的心意,香客捐出來,則是香客的心意,若不捐,就是不妥了,顯得小氣投機,二十六兩銀子多嗎?攤到每位香客的身上不到一錢,有何捨不得?這錢也是用來修廟的,沒見東嶽廟還沒有修完嗎?”
石振東本能地便想加以回絕,香稅減半徵收兩年,上皇的旨意,縣衙發了告示的,即便要捐,也得經過大傢伙同意啊。衙役那廝大約看透了石振東的心思,火上澆油道:“到現在爲止,所有上山的香會,沒有一家不捐的。”石振東的臉痛苦地抽搐了幾下,衙役的這句話直接戳到了石振東的心窩子上。捐還是不捐,他猶疑不定起來。甄侍崇皮笑肉不笑地勸道:“振東哥,不樂意捐就算啦!我不讓他們往外傳。”
石介富大聲道:“振東,把銀子給我!二十六兩,一分也不能少!”石振東哆哆嗦嗦地從褡褳裡掏出二十六兩銀子,遞給石介富。石介富接過銀子,恭恭敬敬地投進功德箱裡。
石振東回來後,一臉的不高興,王翠琳問是何緣故?石振東便講了捐銀子一事。石敢當着實吃了一驚,問道:“原來是真的,有人竟敢抗旨?”石振東道:“真要敢抗旨,倒讓人佩服了幾分。弄一個功德箱放在那兒……”石敢當道:“爹,我今天聽到有人議論,說正常收的稅都保不準貪墨,何況這捐銀呢?”石振東氣憤地說道:“以神仙的名義往自己的懷裡摟錢是要遭報應的!這兩年下來,香會裡每一個人都要多拿一兩多銀子,一個人半年的口糧,真是喪良心!”爹爹的這句話深深地刺痛了石敢當,他暗暗地下定決心,一定要把香稅和捐銀的事查清楚,決不放過那些貪官污吏。
這天夜裡,石振東一宿未眠,他心疼這兩年的捐銀,上皇賞的也到不了手,真是不甘心啊!石介富大爺上山休息的時候,給他說過一番話,至今還在耳畔迴響:“你們兄弟三人是我看着長起來的,世宇年輕的時候,那張嘴是沒有把門的,張開嘴便跑馬車,如今老成了,這個毛病改了不少,再加上他天生古道熱腸,便是個完人啦。莊裡沒有不誇他的。你嗎,厚道孩子,沒啥可說的。就是這侍崇,骨子裡刻薄自私,薄情寡義,他說不上是個壞人,但絕對不是個好人!世宇心眼好,把他拉把出來,在泰安城裡也算是渾了個人模狗樣了,如今手指長,可不是個好兆頭。老俗話說的好,‘吃喝嫖賭不能抽,坑蒙拐騙不能偷!’侍崇只怕落不了個好下場。”石振東便想着勸勸他,但一想到他素日委實看自己不起,說了也未必聽,便放棄了這個念頭。但又想起汪雪蓮的死來,覺得甄侍崇出了事誰管孩子?便決定告訴石世宇,讓世宇勸他一勸,也算是自己盡心了。
第二天吃過早飯,石振東便到了石世宇家,把自己的擔心說了,石世宇爲難地說道:“振東哥,這話我可真沒法說,聞知縣兼任香稅總巡官,下設分理官六人,據我所知,這捐銀之事是從今年初一開始的。侍崇沒有這個權力,諒他也沒有這個膽量自行設立功德箱收捐銀。我們爲什麼不這樣想啊?這些捐銀的確是要用來建設東嶽廟的。”石振東算是聽明白了,放下心來。
幾天後的一個晚上,石敢當和鍾碧霞來到石姝家,鍾碧霞和石姝去了閨房,石敢當和石世宇在書房落座喝茶聊天。石敢當是專爲香稅銀一事而來。今天晚上他要摸一摸這個叔叔的底。
石敢當道:“叔叔家境殷實,在泰安城裡也算得上富戶了。”石世宇心裡一寒:“纔多大的孩子啊,心思竟然如此慎密,假以時日,我怎麼是他的對手?”石世宇微微一笑,道:“你這孩子,有話就直說嗎?你不就是想問我有沒有貪污香稅銀嗎?我明白地告訴你,沒有!我這樣說你也不會相信,我索性坦白交待,在泰安城,我算不上大富戶,小富還能數得上。我家的財富來源清白,祖上傳下兩件寶貝,到了城裡到處用錢,便賣了,換了一千多兩銀子。孩子,你這下放心了吧?”石敢當一臉窘迫,道:“請恕侄兒無禮,聽了叔叔的這番話,侄兒便放心了。”
石世宇板起臉來道:“小敢當,你該不會想查香稅吧?”石敢當答非所問道:“叔叔能否告訴我,縣衙每年上解戶部香稅銀多少?”石世宇痛快地回道:“不到二萬兩。”石敢當道:“聽說每年縣衙收的香稅銀接近二十萬兩。”石世宇道:“你怎麼知道的?”石敢當道:“泰安的幾個大香會都這麼說。”
石世宇心裡一陣驚喜,但故作嚴肅地說道:“敢當啊,你就聽我這個當叔的一回,不要捅這個馬蜂窩!香稅總巡官是聞知縣,下面的六個分理官,除了你侍崇叔都是泰安城裡的大戶人家,後臺硬着啊!你想一想,你如果和這些人對着幹,你未必是人家的對手啊!即便你扳倒了他們,你也會面對六家世仇,孩子,你讓你爹和我怎麼在泰安城裡混啊?”石敢當略一沉思,笑道:“我聽叔叔的,我還是個孩子,那裡有能力和官府鬥啊!”石敢當心中想道:“路不平有人鏟,事不平有人管。這事我管定啦!”石世宇道:“敢當啊,永遠記住這樣一句話,‘民不和官鬥,貧不和富鬥。”
石敢當走後,石世宇內心十分歡暢,他又想起了寫滿名字的那張紙來,甄侍崇指向聞柏達的箭頭就是香稅,這段時間他朝思暮想的便是如何引爆這香稅案,香稅案一發,聞柏達肯定完蛋。那張椅子果真便要坐上去了。同時他的心裡也很矛盾,他不希望石敢當跳出來公開揭發香稅案,那樣太危險,石世宇從心裡喜歡這個侄兒,是不希望他冒險的。他也相信,以石敢當的智慧,肯定能找到解決問題的辦法。
石敢當一措莫展,想找鍾碧霞商量個辦法,但一想到世宇叔的告誡,便放棄了,他不想讓鍾碧霞捲入這場紛爭。更不想讓鍾家、石家在泰安城將來面對那麼多仇家。通過那晚的摸底,可以基本斷定世宇叔與香稅銀沒有關聯。然而,深夜難以入睡之時,那隻靴子依然在腦海裡飄來飄去,石敢當便又想起了凡來,想起那串鑰匙和那張信箋,心裡豁然一亮。石敢當猛地坐了起來,穿衣下牀,點着蠟燭,看着熟睡的天虎笑了,心道:“大黃貓,我怎麼把你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