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光透過淡綠色的紗縵,照得滿室生輝。柔桑睜開眼,心情輕鬆愉快。房間空曠,天花板很高,上面描繪着講述宗教故事的圖畫,天使的翅膀似乎正緩緩由天而降。在早晨的光芒裡,淡綠色的紗縵有些透明,有些鼓脹,彷彿想訴說什麼。她突然一楞,意識到這是個陌生的地方,她怎麼會在這樣一個陌生的房間裡?
她從牀上跳下來,站在冰涼的紅漆木地板上,一把擄開懸垂在地板上的紗縵,是潔白古典的百葉窗,推開它,看到窗外是古老但生機勃勃的榕樹、橡樹還有菩提樹,再遠處,是波煙迷茫的珠江。她這才確定自己所處的位置是在風光迤儷的沙面。
她穿好衣服,就聽見敲門聲,拉開門,沃森穿着一身白色休閒服,笑吟吟出現在門口:“Morning!”
“沃森,怎麼是你?”
“你是我珍貴的客人啊。”
“怎麼……”
“看來你昨晚真的喝多了。昨晚,我看幾位女士需要有人送回家,就一直等着你們。後來,我送你和黑雪走,你說不回家,我就邀請你們來了我家。你真的全忘了?”
“好像是……我,黑雪住在這裡?”
“當然,這是我的臥室,被你們霸佔了,我在辦公室睡了一夜。”
“真是這樣的嗎?那麼,黑雪呢?”
“她去附近的教堂做禮拜了。”
“你爲什麼沒去?”
“我請示了上帝,他批准我留下來給你做早餐。”
“天!”
沃森把柔桑帶到餐廳,給她倒上牛奶,並馬上烤麪包片。他說:“我喜歡吃現烤的麪包,熱的,脆又香,你嚐嚐。”
柔桑打量着房間:“這是你的房子?這是北歐風格的嗎?那些柱子和圖畫?”
“不算是我的房子,我住在這裡而已。你看到的那些柱子和圖畫,正是北歐風格的,有些畫是我加上去的。”
“你爲什麼會住在這裡?”
“我在這裡工作啊。”
“噢,我明白了,你是個外交官?這一帶可是領事館區。”
沃森笑,算是默認了。
“我一直以爲你是個大學生,有空就到酒吧炒更。”
“你看我不夠成熟嗎?”
“我是覺得你很年青。另外,你的音樂很棒!知道了你的真實身份,我就覺得你是個神秘又Lang漫的人。”
“你是不是喜歡神秘又Lang漫的男人呢?比如王鷹。”
柔桑說:“你爲什麼要這麼說?”
“事實上,我想看看自己有沒有能力讓一個心裡裝了別人的姑娘,重新喜歡上我。”
柔桑感到有些尷尬:“你都說些什麼啊!”
“請原諒,親愛的柔桑,我默默的期待你、等你很久了,你不知道,我對你是多麼的小心,你就像個瓷娃娃,我小心把你捧着……”
“沃森,你是個很有紳士風度的男人,我很喜歡丹麥的文化,也很欣賞你的氣質。”
“謝謝!今天你在這裡,我就有機會讓你更多的瞭解瞭解我,OK?”
“不行啊,我要上班的。”
“親愛的,你今天不用上班,因爲今天是禮拜天。”
“啊,我忘了。”
沃森望着柔桑吃東西,不時幫她切一片火腿。柔桑有些不好意思:“沃森你怎麼像個爸爸?”
沃森臉紅了:“在我家鄉,男人照顧女人就是要像父親照顧女兒一樣。”
柔桑想起來,自己一直覺得沃森像誰,原來他像美國影星羅伯特?雷德福青年時期的模樣,就是演《往日情懷》時的羅伯特?雷德福,雙目清澈如同孩子。
“沃森,剛纔你說那牆上有些畫是你畫的?”
“你不相信嗎?”
“我,不知道。”
“在我的祖國,十五世紀就出現油畫了。繪畫和音樂,是大多數人人生裡的一大樂趣。等你吃完早餐,帶你去我的畫室,好嗎?”
柔桑口裡含着麪包,點點頭。
早餐後,柔桑一直沒有等到黑雪回來。撥通黑雪的手機,黑雪說她已經在去珠海的路上了,下午要趕回澳門。
這是第一個無所適從不知道做什麼好的週末,以往,她的週末都是忙碌又充實的。
昨夜裡大概是下過雨了,窗外大榕樹下的水泥地有些潮溼,但陽光是格外的溫暖明亮。這麼好的天氣,王鷹和阿哈應該不會就待在天河雅筑,他們應該是帶着孩子到外面去了吧?她要不要回去呢?
時光總是在綿延一段之後,纔將我們內心裡的一些失落感顯現出來,彷彿一個快樂遊戲中的孩子,突然被放置在一片空曠的場地上,她所有的玩伴都已離去,連那些還在腦海裡迴盪的歌聲,也變得渺茫。
柔桑站在巨大的百頁窗前,沒有了現實感。她彷彿置身於別樣的時光,面臨了未知的生活。生活在哪裡?生活在別處?此處和彼處,誰更真實,誰更長久?生活和夢想的手,會將她推向什麼樣的地方?
沃森的畫室也很大,又一個空曠的房間,中間是一個沃森自己做的巨大畫架,結實的亞麻布被繃得很緊,一些顏色已經塗了上去,隱隱約約,一個女人的形象已經出現在光和色彩中間。沃森有些迫不及待地去拿畫筆。
柔桑說:“沃森,如果我能夠畫,我就把對你的感覺畫下來。”
“能給我說說是什麼樣的感覺嗎?”
“你溫柔又自信,靦腆又風度翩翩。”
沃森轉過身來:“男人的風度,基於他身上的潛在力量。如果一個男人有潛力,而且這種潛力是可信的,他的風度自然就引人注目。而男人的這種潛在力量,是合成的,是他的道德、體格、氣質、經濟能力,以及他的文化背景甚至他的性的能力……這多方面的合成。男人的力量的對象,是社會,也是女性。”
“沃森,你大學是學社會學的嗎?”
沃森笑起來:“用你們中國的話來說,我是自學成才。”
“好一個自學成才。”
“柔桑,實話告訴你,很多東西,我是認識你之後才感悟到的。”
“啊,女人的成長,自己的覺悟是一部分,男人的影響也很重要。我常常,也在向你們學習,女人向男人學習,成長快呢。”
沃森拿起柔桑的手親吻一下,結束這個男人和女人互相探討和吹捧的話題。
“柔桑,你大概不知道,我白天上班,晚上去藍調酒吧玩,其它的時間,我都在這裡畫畫。”
“你畫的心情很迫切嗎?”
“我常常想,世上的人生又過了一刻,趕快畫吧,描繪現實的世界,描繪幻想中的世界,就爲了這個,我一刻也不想停止,我會將一切忘卻,讓自己就融化在那一刻,變成那敏感的調色板,用我所見過的一切去裝點我心中的影像,忘記此刻身邊發生的一切……”
柔桑的聲音充滿感嘆:“那是個什麼樣的影像?”
“在目前,那是愛,是愛情的對象也是愛情本身,是想象和幻想,是關於你的想象和幻想……”
柔桑不語,默默地走到窗前,那裡有一張小小的咖啡桌,她無聲地坐下。
沃森突然不想畫了,他用溼布蓋好顏料,放下畫筆,輕輕來到柔桑身邊。他用一條小毛巾輕搽桌面,然後給她拿來一碟鮮紅的草莓。
柔桑還仍然是那個手肘在桌沿上支撐着頭的姿勢,臉微側看窗外,發着呆。
沃森在她對面重新坐下,凝眸看她。
任何人對別人目光的注視都是敏感的,柔桑回過頭來,看沃森。沃森的眼睛是灰綠色的,十分透明,讓人想起北方冬天太陽下倒映着大片森林的河冰,孩子們總是渴望着帶上自己心愛的狗,去那冰面上飛翔。
兩人對望一陣,沃森溫柔地笑笑,他一眨眼,眼睫毛又密又長。他輕輕拉過柔桑的手,放在自己的手裡握着。
“你在想什麼呢?”他問。
“我,我在看外面。我覺得,這個早晨也很美好。你聞到香味了嗎?有一種小小的白花叫九里香,雨過天晴之後它的香味會特別濃。”
“噢,你等等。”
沃森說着離開了房間。
柔桑還是那樣坐着一動不動,神思恍惚。這有些類似她寫詩時的狀態,看着現實的畫面,卻聽不到現實的聲音,一切聲音都來自夢幻,輕盈的上升的感覺,半空裡的感覺,童年的回憶,秋天的景色,大地的芳香,道路的敞亮,以及淡淡的憂傷——稻草人在哪兒啊?
稻草人我要與你再見了!
那一片香香的田土留給你了除了你誰更有權利擁有果實累累的領地?
稻草人在哪兒啊?
我將乘什麼樣的車?
我的馬兒已經疲憊領我走的人昂首挺胸道路發亮遠遠地發亮……
這首詩是她少女時代寫的。
爲什麼那少女時期的憂傷,又隱隱約約來到心上?事實上在那個時期,她或許真的在等待一個可以把自己領走的人,她希望他是來自於遠方,因此他的馬兒已經疲憊不堪;他是爲她而來,所以他昂首挺胸……而她,她只是個迷惘的少女,被道路上的陽光晃得睜不開眼睛,不知道自己從哪裡來,也不知道將去什麼樣的地方,直覺的選擇彷彿沒有選擇,由着命運的歌聲起伏,由着夢幻將自己帶去那應該去的地方……
是不是因爲,那個昂首挺胸的人真的出現了,他真的就要將她帶走,從此她告別自己的童貞,告別所有童話,進入真實的命運,另一個溫柔的夢鄉?
沃森回來了,像可愛的孩子,輕手輕腳地,蹦蹦跳跳地,舉着他手裡潔白的花束出現在柔桑眼前。細小的潔白的花朵密密地,似一團白色的光芒,那早先若有若無的芳香,突然像雲一般濃,將神思盪漾的柔桑包裹,她的眼睛眯了起來,大口地呼吸,胸脯急劇地起伏。她站起來,伸展她苗條柔軟的身肢,去捧那花,那芳香的光芒。
沃森的手握住了她的雙手,他高大的身軀在她的上空緩緩下墜,直墜到輝映着柔和天光的紅色地板上。她被他牽住,身子不由得向後低下去,頭仰着,他的氣息吹拂到她臉上,她不得不將眼睛閉上。
“親愛的柔桑,嫁給我,好嗎?嫁給我!”
他的聲音彷彿來自遠方,但他灰綠色的眸子溫柔又明亮,如同倒映了森林的冰川,她可以去那裡飛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