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滿月的時候,柔桑和王鷹商量由她抱去婦幼保健院注射疫苗。
她剛出了的士,就發現一個衣衫破爛的姑娘迅速跟了上來,要奪她懷裡的孩子。柔桑本能地閃避開,將嬰兒緊摟着,幾步衝進了婦幼保健院。
居然有人在大白天搶孩子!她覺得奇怪,也想知道個究竟,所以,當她離開保健院的時候,她確信自己能夠保護好孩子,決定先不乘車,步行一段再說。開始,她沒有看見那個瘋姑娘,但走了幾十米之後,瘋姑娘——阿哈——又出現了,不遠不近的跟着她。
柔桑不打算報警。孩子一定是安全的。在不明白瘋姑娘的身份和目的、所爲之前,柔桑不想讓她受到傷害。
瘋姑娘一直跟着。
要讓孩子百分之百的安全,柔桑決定還是先把孩子送回家。十多分鐘後,她接近了天河雅筑,回頭看,那姑娘還跟着。看她要進小區,那姑娘望望保安亭裡穿制服的保安,有些猶疑地站住了。
柔桑想了想,對保安說:“如果那女的進來,就放她進來。”
“她是誰呀?”
“她是……我想找她做保姆。”
說完,她徑直進了自己所在單元的大堂。保安不太相信她的話,但還是按她說的做了。她回頭從不鏽鋼閘門窗孔往外看,瘋姑娘正在花園裡徘徊。
柔桑估計她一時不會離開。
柔桑進電梯,出電梯,然後敲門,許久無人應,自己找出鑰匙開了。她離開家時王鷹在家,現在他不在,令她意外。一個在夢幻裡遊蕩的人,她的現實必須是靜止狀態——起碼也是按照她的邏輯或她所能掌握的規律發展,一旦有意外,她立刻會產生各種各樣不好的想象和聯想,從而引起自己內心裡的不安。
她將孩子放進嬰兒牀。王鷹是和嬰兒一起住在兒童房裡的,單人牀上有他的長袖襯衫,她拿起來深深吸一口氣,衣服裡淡淡的男人氣息如同某種樹木的清香,令她心悸。她把它掛到衣櫃裡。
柔桑有些慌亂地拉開窗簾。從兒童房的窗戶剛好可以看到小區中心花園的情景——阿哈正在花園裡走來走去,找剛纔那個抱孩子戴眼鏡的苗條女人,她一分前還在鵝卵石的小路上,怎麼一會兒就沒有了蹤影?
來到這陌生的地方,阿哈莫名地興奮。從那戴眼鏡的女人一出現,阿哈就嗅到了她懷抱裡嬰兒的氣息,那是她的可娃的氣息。她尋着他的氣息,跟着那女人來到這個地方,穿制服的保安對她很客氣,她圍繞着那些樓房轉圈子,發現這裡面原來象個公園。
正好是午後時間,上班族還在寫字樓裡忙碌,小區裡沒有人影。她繞到一棟樓後,看見柔桑晾在花園裡的紫花連衣裙,在一片陽光裡十分燦爛。她驚喜萬分,小跑着穿過草地向漂亮連衣裙撲過去,將它抓在手裡。棉布的連衣裙已經乾爽,捧在臉上滿是陽光的溫暖和芳香,她陶醉地、飢餓一般地呼吸這陽光的味道。
之後,藉助一襲大被單和一面圍牆的掩護,阿哈在那兒脫掉了自己已經髒得辨不出顏色的衣褲,擰開給草地澆水用的水龍頭,貪婪而迅速地衝洗自己。片刻,她就換上了柔桑的連衣裙,頭髮也用手指往後梳理過,露出白皙的額頭、健康潤潔的臉和線條優美的脖子。
阿哈把自己的髒衣服扔進了草地角落的垃圾桶裡。
當阿哈口裡哼着曲子、腳步隨着音樂嫋娜多姿地離開花園經過保安亭時,值班的保安一時沒有認出來,以爲是那是柔桑。
柔桑在兒童房裡看不見她,就帶上門乘電梯下樓,出了樓房大堂,剛好看見阿哈輕盈美麗的背影。
一時間,柔桑以爲是自己眼前出現了幻覺:她在這裡呼吸,在陽光裡佇立,太陽斜照在自己的身上臉上,溫熱的感覺十分真切。但她看見了自己正在遠去的身影,走出了小區大門,走到更遠更濃的陽光中,走入大街的人流中,在融入人流之前的片刻,閃亮的身影在陽光下搖曳,搖曳着漸漸離去……她不知道自己是在此還是在彼……
她茫然、乍驚。難道,她看見了另一個自己、或者說她看見了以後的自己、她未來的命運?漸行漸遠,走入更加濃郁的光芒、更加迷茫的夢幻……漸漸遠離,遠離……閃亮的夢幻,美麗的背影,不知何時何地,有青草的馨香,和陽光的嘆息,有紫荊花飄落如雨……
柔桑回到家,王鷹正在給嬰兒餵奶。
“我有事出去了一下剛回來,”他說,“你也出去了?”
“我就在小區裡。”她輕聲說。他已經習慣了她的輕聲說話。他本來想告訴她,他去見了一個人——黑雪的表妹小許。
但她無聲無息的、恍恍惚惚的模樣,讓他暫時不想說太多。相處一段時間後,他已經學會對她小心、細心。
他問:“柔桑你怎麼啦?”
她沒說話,在房間裡轉悠着。房間裡瀰漫着嬰兒的奶香氣息,嬰兒格格的笑聲也十分清脆。這是她眼下所聽到的唯一真實的聲音。
她在空曠的房間裡徘徊着。
“柔桑,你在做夢嗎?”王鷹再次問她,伸手去扶她的肩,她一轉身,就滑過他身邊。她又陷入不知什麼樣的白日夢中了。跟她熟悉後,這樣的情形他常常看到。
她走到一面鏡子前,長久地站在那裡,看鏡裡的自己。
“你在寫詩?”他高聲問,然後低下頭點着嬰兒的小鼻子說:“柔桑阿姨在寫詩呢,她在和她的繆斯說話。”嬰兒微笑着,伸手抓住王鷹的手指頭往自己沒牙的嘴裡送。
“我迷途了嗎?”柔桑說,“我看見一個姑娘想來搶我懷裡的孩子,我把孩子抱回家後,她變成了我,飄然而去……我是不是一直在做夢?”
“一個什麼樣的姑娘?”王鷹敏感地問。
“我去婦幼保健院的時候發現被人跟蹤,看她衣衫襤褸,好像不太正常。她一直跟着我,後來變成了我飄然而去……”
男人在對事情作出判斷的時候總是比女人理性而且注意細節。聽柔桑說個大概後,王鷹對這個故事有了不同的看法。
他要柔桑再次抱上孩子出去,再走一次走過的路線,而他將遠遠地跟着。
柔桑不同意:“剛纔我已經覺得自己很冒險了。如果真的有人要搶孩子,就算有你的保護,搶奪之中,萬一我們有誰失手,孩子豈不是會受傷?”
“不會的。”王鷹顯出男人的固執。
柔桑想了想:“我都快不信任自己了,是不是我搞錯了?如果是販嬰團伙,怎麼敢光天化日之下搶孩子?但如果不是……”
“任何猜想都只是猜想,我要知道究竟。”他心底裡有一種特別的感覺,阿哈就在眼前,阿哈離他並不遠。
他說着,找來那件鮮豔的織錦披肩,又從兒童房裡拿來毛公仔,迅速包裹成了襁褓,放進柔桑的臂彎裡:“不用抱孩子去冒險,走吧!”
“兒子,”他俯身對小牀裡的嬰兒說:“乖乖待一會兒,啊?”
他們打的來到婦幼保健院門前,王鷹讓柔桑在大路上走動,他站到路邊的豆芽狀電話亭裡,給小許打了一個電話。
下午,柔桑抱孩子走後,他就接到了小許的電話,約他在附近的咖啡廳見面。小許向他說明了自己的真實身份,她其實不是在廣州開什麼店,而是爲那些失蹤的貴州女孩子——包括布依族姑娘阿哈,是爲她們而來的。看她平實的模樣嬌小的身材,他真想不到她原來是個獨立作戰的女刑警。
黑雪要求他和她保持聯繫。
小許在電話裡說:“你說的線索很重要。如果真是阿哈,請務必留住她。如果不是,也請了解她的來龍去脈。所有流**人的線索越多越好。當然,你們不要自己採取行動。”
打完電話,他裝着等回電話,就靠在小小的綠色電話亭裡,目光向來往行人梭巡。
他們等候了一個多小時,並沒有看到阿哈出現。午後的陽光越來越亮,如同金屬一般,柔桑已經被太陽曬得滿臉通紅,而且開始擔心獨自在家裡的嬰兒。王鷹的衣服也被汗水溼透了。一個巡警遠遠走來準備向他們問話,他注意他們已經很久了。不等他走近,柔桑和王鷹迅速鑽進一輛剛好滑到他身邊的的士裡。
當他們回到天河雅筑的時候,意外地發現了阿哈!
阿哈就在小區院牆的綠籬外,她身穿淺紫色碎花連衣裙,彷彿另一個柔桑,癡狂地在盛開的三角梅花叢旁等候張望。
“是她!”王鷹激動地在柔桑耳邊低聲說,“又象是你的化身?”
“她就是阿哈?她和我一樣喜歡這件連衣裙!”
原來,阿哈根本沒有離開過,她一直在小區外面的大路上徘徊着,等候柔桑抱着孩子出現。
王鷹正待要走向她,被柔桑抓住了:“你會將她嚇跑的。”
她向王鷹耳語幾句,王鷹點點頭。
王鷹站在原地不動。
柔桑象抱一個真正的嬰兒那樣將毛公仔做成的襁褓抱在懷裡,迎面向阿哈走去。
柔桑突然出現,令阿哈楞住了。
“阿哈——”柔桑嘗試着平靜而清晰地叫她。
阿哈睜大一雙美麗的杏眼,對柔桑友好地微笑。
她們彼此友好地微笑着。
“阿哈,有個朋友一直在找你,你想知道他是誰嗎?”
阿哈搖搖頭。她看着柔桑懷裡的襁褓,不安地移動着步子,雙手絞動着,又反覆的看柔桑的臉,想說什麼。柔桑也移動了一下,但故意把襁褓抱得緊緊的。
“阿哈,告訴我你在找什麼?”
阿哈不回答。
“這個朋友,是從貴州來的,他可是受了布摩的委託,布摩讓他帶了東西給你。”
阿哈依然搖搖頭。
柔桑繼續耐心地說:“哦,我知道了,你是不相信我。那我讓他過來和你說好不好?”
阿哈不回答,眼睛盯着她手裡的襁褓。
“阿哈,你有孩子嗎?”柔桑又問。
阿哈不語,神色緊張,兩手手指互相急劇地絞動。
遠處,王鷹控制不住自己,“阿哈!”他叫着,張開雙臂大步跑過來。
就在他將要接近她們的瞬間,阿哈目光閃亮,旋過身猛地奪走柔桑手裡的襁褓,又一低頭躲過王鷹的擁抱,閃電般逃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