顏如卿不知道她的名字,也不瞭解她的歷史,不知道她從哪裡來。
就像酒注入酒杯,斟酒的那隻陌生的手就在眼前晃來晃去,但我們永遠記不住。
顏如卿看着她小麥色的緊實優美的小腿,突然就想到秋天南方果園裡的蚱蜢,就是這樣修長的腿,就是這樣的顏色,這樣閃動一下就轉移了地方,混入乾草叢中不見。
她不像別的模特兒,出場時故意磨磨蹭蹭,觀察一下男學生們的反應,尋機送一個秋波,然後再換衣服什麼的,總讓人畫不夠時間。
她從來都是準時到場,披一件巨大的蠟染披風。
那披風很有氣勢,給人帶來異族的神秘感。
披風打開,她那線條絕美的酮體就像迎風垂落的絲綢一般,滑落到她固定的位置上。
長時間地,她保持着靜物特有的停止凝固狀態。
但是她的眼睛,無法停止和凝固。那裡不但有光亮有水波流動,還有一些神秘是他一時不能解讀的。
那雙眼睛總是半睜半閉,如果燈光正好從上往下打,她就如同午時的貓,兩隻眼睛皆成翠綠的豎線,彷彿已經枕着時光入眠。
模特兒當然是不能睡着的。她會突然不經意地將大家看上一眼。
這是不能動彈的模特唯一流露自我的地方,每個畫家都冷漠待之。
但就這一眼擾亂了顏如卿,只要她的眼睛掃到他身上,他就發顫。
這個模特兒和別的模特兒是不一樣,她的膚色和身體結構不僅僅是一種女性符號,還散發出野性和健康的氣息。
她的眼睛是茫然和虛幻的,不是T臺和歌舞場流行的那種煙視媚行,而是彷彿一直沉醉在夢中,這讓她顯得溫柔而孱弱。
她的嘴角總會輕輕抽動,有些憂傷,也是複雜性格的象徵。
休息的時候,她裹好自己的身體,站在窗前朝外凝望。
顏如卿很想湊上去,但是他不敢。他身體完全僵住了,無法控制自己。
就在他很多的膽怯和遲疑中,就在他不斷幻想和猶豫的時候,和無數來到課堂上的模特兒一樣,她很快就消失了。
顏如卿到處打聽,也只知道她來自貴州,是布依族。
他到處找她。
他去過798工廠,以及那些模特兒會出現的所有酒吧和秀場,但再沒看見過她。
他相信她一定是回了家鄉。
就這麼着,顏如卿畢業的時候,堅決要求到貴州工作,儘管他對貴州一無所知。
潛意識裡,他以爲到了貴州,就可以看到她。
他無數次地回味,她目光裡的敏銳與孤獨、犀利和憂傷,總在瞬間交融並令人驚詫。
他一直在幻想和期待,那小麥色的赤身**,那身披蠟染大披風的身影,會像蝙蝠一樣無聲地掠過他眼前……
公元1999年的秋天,雲貴市文藝界的藝術家,聽聞郊區花溪的布依人要舉辦“竹王送子”活動,由音樂家、畫家、詩人集聚的一羣人,趕來採風。
一夥人乘車去花溪。
這一羣人中,可以說只有顏如卿較爲接近常人,其他人都多多少少地,有着五花八門的怪癖。
比如說,詩人山思是有名的“黔中男巫”,以給人算命爲主業,常說得不離十。
山思常常將那些外地來的詩人作家,說得一楞一楞的:他不但指出了人家肚子裡的某個腫瘤,某人十年前的車禍也給他算出來了。
文學青年,更多的是文學女青年,對他崇拜得不得了,常常聚集在一起,請他看自己的習作,聽他的教導。
畫界的人,卻當他是笑話。
山思當年只是個小工人,本職工作做得不好面臨被開除的困境。
後來,因爲寫相思紅豆和黃果樹瀑布,成了詩人,手裡又把握着貴州唯一的詩歌刊物《黃果樹》,文學青年們就將他當老爺扛着。
中年以後,他的情詩和風景詩都越來越乏味了,就收集各種“神算”、“稱命”書,在每次筆會上給人算命,“黔中男巫”,就是外地詩人送給他的雅號。
這些被他算過命的人,都曾經在他手心裡驚慌失措,泄露了衆多自己人生的秘密,甚至連將來的前途和命運,也被他的唾沫濺着了。驚慌之餘,其實還有許多憎恨。
人就是這樣,他要藉助別人的思想和認識瞭解自己,弄清楚自己。而一旦自己因此被別人弄清楚了,他又十二分懊惱,無端生出許多提防。
畢竟,相對時光和命運,人是多麼的渺小和脆弱。
但誰願意將自己的虛弱和失意端出來呢?
誰都不願意。
人人都將自己的虛弱和失意隱藏着,堅決不給別人看,堅決不讓他人知曉。
這些作家詩人,就更厲害了,他們不但堅決不讓他人知曉,連自己也不能知曉,因爲,他們多年來執著地做的一件事,就是放大自我。將自我放大和神化,然後進行創作。
可到了男巫的手心裡,自己狗屁不如了,過去、現在、將來都如同爬滿了賊蟲子的破褥子一般,不過就是那麼些殠事,就是那麼一具從幼到老由盛至衰的軀體!
每個讓山思算了命的人,都想將他狠狠地踹上一腳!
山思內心卑微,所以才選擇了這種窺探別人心理、玩弄他人的把戲。
山思不會不知道大家對自己既需要又厭惡,任何聚會裡都靠他將氣氛攪熱,所有聚會又都把他當成笑話,以嘲弄他爲樂。
多日來,顏如卿的兩隻眼皮子總是在跳。
想到小時候母親說過左眼跳財右眼跳災,他有些心神不寧。
私下裡和山思說了,山思掐指算算,稱他要交桃花運。
他不信,桃花這個東西,他心裡一點感覺都沒有。
剛到貴州的時候,天氣總是陰陰的,他喜歡,他以爲那是蝙蝠的影子。慢慢的,他失望了,周圍都是俗人俗事,那個蝙蝠一般的女子是再不會出現了。
除了她,在這個令人憂鬱的地方,還會有什麼樣的女子能夠令他怦然心動呢?
他當然不信,也不在意。況且,山思見誰都要夸人家有桃花運。
文人嘛,發財的機會沒有,感情很豐富,很過剩,桃花運也是很豐富的。
山思又格外熱心,專門跑去東山陽明寺爲他抽了個籤,是中吉籤錢大王販鹽:“南販珍珠北販鹽,年來幾倍貨財添;勸君止此求田舍,心欲多時何日厭。”
“這太離譜了!”顏如卿說。
當着一羣人的面,山思被顏如卿這樣說,覺得很沒有面子,急得有些結巴地了:“哎,這是呂不韋居奇籤啊,講的是家宅、自身、財運、婚姻、事業,各有教誨,你聽着……”
顏如卿將頭扭開。
一車人開始時還講着牟二養的畫眉鳥,很快就開始說起了黃段子,山思的聲音被湮沒了。
作曲家牟二,人到中年因爲酗酒喪失了性功能,成天擰個鳥籠子說他的畫眉唱的如何如何。
不但唱得好,鬥得更好,在相寶山頂,每到週末就聚一羣養鳥人互相鬥鳥,牟二確實是贏過的。
挨着牟二靠窗坐的,是每年都要去法國辦畫展的老槐。他的一些表現夜郎儺文化的畫,讓法國人覺得很神秘。
老槐和他一直在鄉下生活的老婆,每年只有河水變暖的時候才洗一次澡,然後喝一種山裡的草根熬的湯。
還有聲音尖細、頭髮披肩的版畫家仲舒。他形象嘻皮其實十分嚴肅,一年四季辛苦的銼版畫,令他四肢細瘦。
仲舒的版畫已經進入國際畫壇了,牛高馬大的德國藝術家常常爲找他而誤闖遵義——他們和許多中國人一樣,總以爲貴州是遵義省的省會。
還有面孔蒼白、抽菸兇猛的作家耀光,曾經練氣功走火入魔。
耀光在鄉下教書,因寫農民的思想解放而成名,然後調回城裡。
然後,與許多壓抑過久一夜成名的人一樣,耀光的生活和心理均失去了平衡,與從鄉下帶來的妻子沒有了“共同語言”,和大學剛畢業分配到文聯工作的黑雪偷偷同居。
全世界都知道了,可耀光還以爲沒有人知道。
他那鄉下娶來的妻子卻是不吃這一套的,勇猛地展開了自衛反擊戰。
每當耀光的情人和妻子在城市的小巷裡追打得雞飛狗跳的時候,他就換新道法練新氣功,每天凌晨五時就要到相寶山頂“踩氣場”。
還有……
在他們之中,顏如卿最年輕,是個乾淨清爽的人,也是藝術上最沒有成就的。他白淨,性格溫和,溫文爾雅,內衣每天都要換洗,從未說過粗口。
大家都很愛惜他,叫他“廣東姑娘”。
這雲貴高原的奇山秀水,着實滋養了大批藝術家,他們樂山樂水樂根雕和砂陶,情懷古典,常常恍若置身盛唐大宋,其作品每每在國際文化交流中,被西方藝術界青睞。
黔地雖小,這一撥人裡,老槐、仲舒等卻早已經是聞名歐洲的大畫家。
到花溪下車,還得步行十幾公里山間小路,才能夠到達目的地。
沿河溯源而上,鳥鳴青山,綠樹成雲,山花爛漫,水泉叮咚。
恍然間似乎時光倒流,但見溪流岔道漫漫,魚躍紛紛,河底水草瘋狂舞蹈,水畔鹿、羊出沒。
衆人興奮無比,手之舞之足之蹈之。小飲山泉,立刻心胸開闊,喉嗓如弦,不能歌者微笑鼓掌,能歌者放開了嗓門——“哦嗬,哦嗬——妹妹你遠在山岩上,月亮也嫉妒你的花衣裳……”
一人起興,衆人歌之,其聲此起彼伏,傳至森林之巔……
衆人一路走,一路扒灌木的根塊,尋做盆景的“屹兜”,他們最喜歡一種叫崖豆的,根型好,疙疙瘩瘩的最容易塑性,材質結實,而且挖回去放幾天也種得活。
就爲了找崖豆,不知不覺衆人誤入了沼澤。
水邊森林裡的沼澤有着腐朽林木的奇異香味,但是最可怕的,它吞沒人畜無聲無息,在童話書裡,這裡往往是女巫的領地。
退而不得,投石探路,只見石塊沉沒的地方,冒出氣泡無數。林間瘴氣亦如蛇般瀰漫而來。
灰綠的淤泥發出噗噗聲一下就淹沒足踝,面目醜陋的蛤蟆在青苔上安閒地張望,那眼神十分得意,看得衆人個個驚慌。
迷途難返啊!牟二一緊張,就將他平常逗鳥的勁使了出來,含指吹響求救的口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