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哈就在這時再次出現。
那是個週末的早上,太陽裹在濃霧裡,山上草木覆蓋着初冬的寒霜,清晨的景象,卻如同黃昏一般令顏如卿感到茫然。他清早起來,就坐在窗前,努力地想思考什麼,卻沒有頭緒。想回憶一下昨夜的夢,起牀前還很清晰,好像是那個模特,在街頭出現了一下,他激動不已,迅速向她奔去,而她也發現他了,一向沒有表情的面孔生動起來,露出了微笑。顏如卿激動不已,想立刻對她一訴衷腸……可再仔細看,那並不是硬而冷的模特的臉,而是較爲細膩、鮮嫩的一張少女的臉,是阿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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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來的事情,就再想不起來了。
他常常都會在醒來後起牀前的片刻時間裡把自己做的夢完整回憶一下,將一些深刻而有意義的片段整理整理,找到它們之間的邏輯關係,再自我闡釋一番,分析一下心理處境。有時候,飢餓或者內急,迅速離開被窩,就什麼都忘記了。
顏如卿發現,自己越來越依靠對一些夢境的分析來度過每一天。越是這樣,他越不想開口說話,不想看見別人,不想回答任何他人的問題,所有外在的、他者的活動和聲音,都成爲對他的干擾,讓他緊張和煩躁。
但他還是希望生活有點變化的,希望真有一張自己想念的面孔突然出現在眼前……
他唯獨沒有想到,那就是阿哈,阿哈奔他來了!
顏如卿早上起來就一直在窗前看山。
曾記得,獅子山上長滿了綠色的冬青和洋槐,山體豐腴、濃綠,飽吸着春夏的陽光和雨水,龐大而生機勃勃,綠色的樹枝臨近窗戶,伸手可摘。在那些無所事事的週日早晨,他沒睜眼就看到有金色的陽光在眼前跳躍,疑爲幻覺,擡起頭來,是羣羣光斑在樹葉上閃動。樹的生命,就在純淨溫潤的藍空裡,在陽光和風中,在他的眼前歡呼……那一刻,他激動不已,想將自己與這整個季節擁抱一起。
但是現在,山岡突然變得瘦瘠,在窗前看去,遙遠而荒涼。這變化是在哪天的哪個時候發生的呢?
他坐在窗前,想了些什麼,又好像什麼都沒想。肚子裡餓得咕咕叫,但一想起那些冷冷的帶着鐵鏽味道的水,早些天從市場上買來的白花花的冷豬肉,可能已經腐爛,乾麪條灰灰的就像麪粉被污染了……他一點胃口也沒有了。
於是,十分懷念小十字的腸旺面,準備提起勁來收拾打扮打扮,出去……
外面樓下有**喊:“顏如卿!卿哥哥——”
那一聲“卿哥哥”,聽起來就是“情哥哥”,顏如卿立刻想到鄰居們張開的耳朵,不由地感到一陣尷尬和惱火。
是阿哈,在樓下蹦兒蹦兒地跳。
阿哈找到相寶山文聯的大院裡。
她急急跑來,穿着母親手工縫製的奶黃色小棉襖,領口上繡了一朵粉藍的月亮花——她母親伶俐的標記——濃密的頭髮藏在那種鄉間少數民族常用的紅色棉布頭巾裡,雙手套在袖筒中,哈着熱氣,臉蛋兒緊緻、鮮紅,如同陝西小販的“國光蘋果”。大院裡老槐和耀光幾個蹲在石凳上侃天,他們沒有認出她來。因爲小顏經常週末也待在辦公室看書,他們就告訴她顏如卿辦公室的位置。
去到樓裡,值班的老頭卻象個無能卻又心理**的公公,看她是個莽撞的鄉下姑娘,就攔下她反覆盤問:“哎哎,幹什麼?從哪裡來的?”
“哦,我從花溪來。”
“姓甚名誰?”
“阿哈。”
公公:“怎麼可能姓阿名哈?”
阿哈這纔想起來自己的漢名:“是金翎子。”
老頭又不信:“你騙我,金翎子?還金龜子呢!坐下來,慢慢講,你和小顏是什麼關係?找他什麼事?不講清楚不行。”
長到十七歲沒有離開過花溪的阿哈急得要哭了。
這時正好老槐來倒開水,認出了她:“這不就是金竹大寨的小姑娘嘛!”
老槐帶她走,下了相寶山,又穿過貴州日報社,再爬到獅子山下文聯倉庫那兒,往上指:“最後一間——”
顏如卿就那麼癡想着快要疲憊了,聽到有女孩子叫“卿哥哥”,起身往窗外,看到阿哈在樓下蹦兒蹦兒地跳。
他想躲避都來不及了。她看見了他,鹿一般衝上樓來。
顏如卿突然看到一張少女的臉出現在眼前。
他驚了一下,緊緊地眨巴一下眼,往上推推眼鏡,再看。少女頭戴鮮紅的棉布頭巾,紅撲撲的臉蛋,羞澀地微笑,在窗外等待着。
他開門,她立刻閃身進來,撲向他。他躲避開了。等她除掉頭巾,又脫了笨拙臃腫的棉襖,他才肯定的確就是阿哈,那個金竹大寨的布依族姑娘!
阿哈是仙女,她在顏如卿眼前出現的時候是在去金竹大寨的森林中,仙女從天而降,前來拯救了迷路的他們。然後是令人眩暈的高原之夜,他和仙女依偎在一起唱歌和講故事,度過了整整一夜,象做了一場夢。
夢是人忘得最快的東西,從金竹大寨回來後,他就將她忘了,和每一次出差、下鄉採風一樣,回來就將所有見聞全忘掉。
當仙女變成凡人出現,奔過來找他了,有一瞬間他心裡十分感動。但仙女穿上了凡人的衣服變成了凡人,而且那麼笨拙、鄉土,舉止拘謹,一看就是沒有被城市文明薰陶過的鄉下少數民族,又令他尷尬了。
“阿哈,你怎麼來的?你沒來過雲貴啊,居然還找到這兒來了。”
她沒意識到他那微妙的拒絕態度,興奮的坐不住,在他的兩間小房裡轉來轉去,看他貼在牆的畫。
“我坐馬車來的。”
“馬車?”他很吃驚。
她活蹦亂跳地:“十八年前我阿媽坐馬車從雲貴去花溪,嫁給了我阿爸。今天我又坐馬車從花溪來雲貴找你,你說妙不妙?”
“你怎麼敢……”
“我阿媽說這是天意。上次你們走的時候,我要跟你走,阿媽攔住了。她請布摩卜了一卦,卦上說我有近二十年的時間要與你糾纏不休。阿媽說,一個與你糾纏二十年的人,應該是你一生的人了……她說女人的幸福是自己找的,你感覺到了它的存在,就一定不要放過。”
顏如卿覺得事情有些嚴重,心裡生出隔壁同事老婆要給他介紹對象時的那種反感來。“可你……你才十七歲啊。”
“在我們寨子裡,這已經是大姑娘的年紀了。你上次沒看見嗎?有的女子十八歲就奶孩子了!”
他皺起了眉頭,心想:這與我有什麼關係呢?我要爲你們那裡的大姑娘負責嗎?但他沒説出來,他是愛過她的,雖然就是一瞬間,一個夜晚,一次眩暈,一次和看到某幅心愛油畫作品時引起的類似激動……
藝術的感覺都是瞬間的存在,顏如卿暫時還不知道就是因爲將這樣的感覺帶入現實生活之中,讓他此刻從峰頂向谷底下滑。
現實,或者說世俗生活一直具備這種把人拉向下滑的力量,這是追求藝術理想的人一定要警惕的。不過此時面對這個少數民族姑娘,他的本能已經開始防範了。
人與人,人與事,常常就會有這樣的錯位,該防範的時候渾然不覺,該敞開胸懷去迎接的,卻又遲疑和猶豫。失之交臂常常就在這一遲疑一猶豫之間,命運的端倪有了定向,日後再難扭轉。
她在房間裡雀躍着移動來移動去,他有些無措地緊跟在後面,擔心着,警惕着,瞅準了她究竟會在何時拋出一個套子,好及時躲避防止自己被套住。
他最討厭別人算計自己,男女之間,最好就是一種神秘的感覺。有些時候,他發現感覺也是靠不住的,昨天着迷的東西,今天就是出現在眼前你也可能毫無感覺。而阿哈的出現,又正好是他這麼個低潮的時期,感覺遲鈍,空虛無聊。
她看牆上的畫。他平素總是將一些半完成的習作釘在牆上天天看,一段時間後看夠了,一些細微的感覺出來了,再作修改。
她在他一幅畫前久久呆住。那是來自於巴爾扎克小說的靈感,畫一個韶華已逝的巴黎貴婦,憂鬱掩映着她曾經的美麗,畫面整個是紫色調的。
“我喜歡這色彩。”她說,“她是個不會說話的女人。”
“你知道?”他諷刺道,“她可是個畫上的女人。”
“我知道,她一生都沉默,她的眼睛只看一個方向,也只看得見一種東西。”她固執地說。
他意外了:“是嗎?你再說說!你怎麼感覺到的?”
她的話給了他一點觸動。他一直拿不準這張畫,曾經想燒掉。現在,要再琢磨琢磨。
午飯時間快到了,他還拿不準要不要大張旗鼓的帶她出去請她吃飯,她就已經在他簡陋的廚房裡用那些簡陋的炊具做出了飯菜,肉是和飯一起蒸出來的,味道很香。吃飯的時候,她洗了手,就直接拿了菜葉,抓了飯和肉一起包成一團往嘴裡送。他覺得很粗魯,不吃,把態度放到目光裡,看她。
“很好吃,你爲什麼不吃?”她睜着明亮的大眼睛望他。
他掩飾道:“好像韓國料理就是你這樣的吃法。”
少女爽朗地笑了:“這是布依人的吃法。”
她的笑臉,陽光一般,又讓他在這些陰霾遮蔽的日子裡突然感覺到光明。新鮮的菜葉包裹着肉飯真的很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