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正的男人
唐笑從廂房中出來,一眼就瞧見那抹綽立在雨中的頎長身影。
繽紛的雨絲落在他的身上,濡溼了他的衣裳,溼答答地垂着,說不出的蕭索和蒼涼。
他腳下略爲停頓了一秒,冷哼一聲,隨即迅速地掠上屋脊。
“等等~”低沉微啞的男聲,劃破雨幕沉沉地響起。
坷唐笑並未理會他,身形如箭,迅捷地消失在連綿地屋宇之中。
澹臺鳳鳴微微一怔,雙足輕點,飄身上了屋脊,緊追不捨。
值守的影衛只覺眼前一花,兩條人影已如風馳電摯,一前一後奔出了行轅。
邱“什麼人?”呼喝聲四起,雜沓的腳步聲隨之而來。
“慌什麼?”澹臺文清自房中踱了出來,淡喝一聲:“不知道公主下榻於此,行轅周邊不得吵嚷麼?都給我安靜點!”
“七公子~”侍衛躬身稟報:“卑職方纔好象看到有可疑之人……”
“哦?那人是出去還是進來?”澹臺文清打斷他,冷聲質問。
“呃,”侍衛額上滴下汗來:“是,是出去。”
可是,那人是什麼時候進來的,卻無人瞧見。這萬一……真要是出了什麼事情,誰擔待得起?
“嗯~”澹臺文清淡淡地道:“那是本公子的人,沒什麼大事,都散了吧。”
“是~”侍衛得令,悄然散到四周,繼續警戒。
澹臺文清望着絲絲雨幕,深深地嘆了口氣,轉身回了房間。
澹臺鳳鳴一路緊追不捨,只片刻功夫已追到城牆下:“唐笑,等等,我有話說。”
唐笑並未做任何停留,腳下輕輕一點,已掠起三丈多高,輕盈地落在城牆之上,他在半空中忽地回眸,冷然一笑,眨眼之間已落在了城外。
“好!”澹臺鳳鳴忍不住暗暗喝彩!
他輕身功夫沒有唐笑高妙,無法一次翻越,於是拔地而起,腳尖在城牆上微微一點,借勢斜飛站上了城牆。
極目一望,唐笑早已跑出半里多地,雨幕中唯留一點淡淡的暗影。
澹臺鳳鳴這時起了好勝之心,本着短距離內雖不能與他齊肩,卻要跟他拼一拼誰的耐力更加悠長。
這些年長處深宮,確實也未有機會與人一較高下,不如藉此機會,掂掂唐笑的斤兩。
畢竟,若是打算帶着唐意母女嘯傲江湖,沒有兩把刷子,他又怎麼放心得下?
唐笑胸中憋着一口悶氣,直跑出了五十多裡地,才覺酣暢淋漓,終於慢了腳步,緩緩而行。
對唐意,他一直是思之慾狂,求而不得。
可惜,他法寶用盡,佳人始終不曾動心。
他本來以爲,這輩子兩個人會永遠這麼僵持下去。
萬萬沒有想到,當她想要跨越那條鴻溝,與他並肩攜手的時候,卻是他推開了她向他伸出的手!
“蠢豬!意意說要嫁你,爲什麼不眼睛一閉,先娶了她再說?你管她心裡有沒有人,會不會後悔幹什麼?她自己都不想堅持了,你他媽在那裝什麼高尚?”
他抹了一把被雨水淋得透溼的臉,仰起頭,對着天空狠狠咒罵。
“成了親以後,百倍千倍對她好不就行了?人心都是肉長的,就是塊石頭也該捂熱了,何況意意這麼心軟的女人?”
他越想越窩火,越想越懊惱,擡手,啪啪甩了自己兩巴掌:“裝,叫你裝!這下把媳婦,女兒一次給裝沒了,高興了?爽了?”
“笑兄,你幹嘛呢?”澹臺鳳鳴疑疑惑惑地從林子外走了進來。
他追進林子,一眼瞧見的就是唐意手舞足蹈,指天罵地,然後突然甩了自己兩巴掌的奇景。
至於他罵了些什麼,隔得太遠,卻沒有聽清。
唐笑完全沒有料到跑了那麼遠,竟然還沒有把他甩掉!想到他從頭到尾從旁觀摩,頓時熱氣上涌,厲聲喝道:“誰跟你是兄弟,滾!”
澹臺鳳鳴身爲帝王,幾曾被人這麼指着鼻子叱罵過?
轟~頓時又氣又糗,臉上陣青陣紅,他在原地愣了許久,才慢慢恢復了平靜。
他深吸了一口氣,忽地向他鞠了一躬,低聲卻清晰地道:“朕此次前來,專程向唐公子道謝。謝謝你這些年,一直陪在意意身邊,對她們母女倆無微不至的關懷與照顧。”
唐笑越發氣不打一處來,象頭出匣的猛虎,狂衝了過去,揮舞着拳頭,雨點般揍了下去。
他一邊打一邊罵:“你***以爲自己是誰?我照顧自己的女人和女兒,是天經地義的事!你算哪顆蔥,哪顆蒜,跑到老子這來道謝?”
澹臺鳳鳴被他一頓亂拳揍得趴在地上,眉骨,嘴角很快皴裂,鮮血混着雨水順着臉頰流了下來。
他並沒有還手,默默地任他打。
“還手,你爲什麼不還手?”唐笑騎在他身上,左右開弓,拼命狂揍:“有種的就象個男人,站起來跟我打一場!別象個孫子似的,趴在這裡!”
澹臺鳳鳴勾起脣角,痛得抽搐起來,卻逸出一抹扭曲的笑容,喘着氣道:“這是朕欠你的,應該還。”
相比那些椎心刺骨的思念,**上的痛苦反而讓他覺得痛快,酣暢!
“笑?”唐笑氣急敗壞,拎着他的衣襟將他提了起來,惡狠狠地逼問:“你***竟然還有臉笑?你做對什麼了?覺得自己光捱打不還手,挺英雄是吧?還是以爲,挨幾下打,老子就會心軟,把意意讓給你?呸!你做夢!”
“你誤會了,”澹臺鳳鳴神色黯然,擡起袖子抹了把滲進眼眶的血水,低低地道:“意意是個有思想,有感情的人,她不是物品,不會任我們爭來讓去。”
如果可以,他早就用盡一切手段,把她重新搶回來了了。
唐笑一窒,一把推開他:“別裝得一副很瞭解她的樣子!意意的脾性如何,我比你清楚!”
“朕知道~”心尖上象有一把刀戳了一記,痛得他抽搐起來:“這麼多年,與她風雨同舟,共同面對生死,一起度過危難的人,一直都是你。”
“知道你還硬纏着她?”唐笑飛起一腳,踹向身旁的大樹,直踹得樹搖枝晃,雨水簌簌而落:“你敢說不是想讓她動搖,讓她徘徊,讓她再次被你這妖孽般的皮相誘惑?”
身爲男人,竟然長得比女人還漂亮!真是全身上下挑不出一點讓他喜歡的地方,怎麼看怎麼不順眼!
讓他怎麼甘心,放心地把唐意交回到他手裡?
澹臺鳳鳴苦笑:“要是不解氣,在朕臉上劃幾刀,如何?”
若是這張臉真的對意意有影響,他倒是不介意長得更妖孽一點,以此抓住她,讓她留在自己身邊。
可惜!意意不是這麼膚淺的女子。
白天的對恃讓他清楚地意識到,她對自己已然死心。
她望着他的眼神如此陌生,絕決的讓他害怕。
“別以爲我不敢!”唐笑背對着他,放着狠話:“真要惹急了我,莫說只毀了你這張臉,殺了你都不在話下!”
澹臺鳳鳴幽幽一嘆:“朕倒希望能被你一劍殺了,這樣反而痛快得多。”
死在唐笑劍下,或許意意會掛念他一輩子吧?
“切,”唐笑冷哧,轉過身來踢他一腳:“你想一死百了,還讓意意恨我一輩子,老子偏不上當!偏要留着你這狗命,慢慢折磨!”
澹臺鳳鳴被他戳中心事,俊顏微微一紅,側身避開那一腳:“意意恩怨分明,她不會怪你的。”
“嗬!”唐笑眉毛一豎:“剛纔還裝得一臉愧疚,一副打死不還手的樣子!這才說了幾句話,捱了幾拳,就敢躲了?”
澹臺鳳鳴微愕,尷尬地道:“啊,朕忘了!要不,你再補回來?”
“你想得美!”唐笑高傲地仰起頭,鼻孔朝天:“踢你,我還嫌腳疼!”
“唐笑,謝謝你。”澹臺鳳鳴望了他半天,靜靜地道。
“喂,我說過……”唐笑火了。
澹臺鳳鳴打斷他,極誠懇地道:“朕知道你把糖糖當自己的女兒,並不需要任何道謝。但朕還是要謝謝你把糖糖教得這麼好,讓她在成長的過程中,沒有因爲缺少父愛而感到孤獨。”
正因爲唐笑把一切父親該做的和不該做的都一起做了,糖糖纔會保持着應有的天真與純稚。
“你不必謝我~”唐笑沉默了許久,淡淡地道:“如果真的要謝,那麼接下來的幾十年,我希望你能接替我,讓糖糖過得一如既往地快樂和幸福。”
“呃?”澹臺鳳鳴錯愕。
唐笑緊緊地逼視着他,眼神肅殺而凝重。
“我唐笑在起鄭重起誓,若她們母女有一丁點的不開心或者被我知道,她們受了任何欺侮,更有甚者,你敢利用她們獲取任何利益,我定然會在第一時間,取你的項上人頭!若違此誓,猶如此樹!”
說到這裡,他驀地抽出腰間寶劍,唰地挽了個劍花,手起劍落,身旁合抱粗的大樹轟然倒榻。
說罷,嗆地一聲,長劍歸鞘,扔下一臉震憾又滿頭霧水的澹臺鳳鳴揚長而去。
他的內心,有個聲音在一遍遍地迴盪。
愛一個人,就是希望給她幸福,看到她微笑,而不是守着她,看着她整日以淚洗面,強裝笑顏。
明知她不愛自己,就該放她自由,但並不是瀟灑離去,而是要盡最大力量幫助她得到幸福。
這纔是一個真正的男人!
所以,唐笑,不必後悔,不必懊惱,更不必心痛!
因爲,你是對的!
三天的時間一晃即過,轉眼到了璃月大婚的當日。
唐意特地起了個大早,趕到璃月的閨房時,還是有些遲了。
門口有一大堆的僕婦在穿進穿出,丫環們託着銀盤排成長隊列隊等候,盤子裡面盛着衣服,鞋襪,簪環,首飾等雜七雜八的物品。
“唐姑娘早~”春暉眼尖,一眼瞧見唐意立在門外瞧,連忙上前把她請了進來。
“還真是早呢~”唐意轉頭向外瞧去,天邊只現出一絲魚肚白,薄薄的晨曦透過樹梢照在窗櫺上。
不知怎地,忽地憶起自己披上嫁衣,嫁進東晉的那一晚。
紅豔豔的嫁衣,明晃晃的燭光,空蕩蕩的新房和冷冰冰的他……
物是人非,時光飛逝,轉眼已過了四年,糖糖都快三歲了。
“是啊,今兒得早起,還有好多事情要忙呢~”錦衣臉帶喜色,一邊跟她說話,一邊往替璃月梳妝的喜娘手中遞着各式簪環首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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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意姐~”璃月神情緊張,眼中含着羞澀:“我,看上去會不會很奇怪?”
“放心吧~”唐意彎腰俯瞰着她,靜靜地打量,眼底是由衷地讚歎:“你是天底下最漂亮的新娘。”
那套色澤豔麗,在燭光下閃着耀眼光澤,顯得格外華麗的鳳冠霞帔,穿在她的身上,襯着她嬌美的容顏,越發的明豔照人。
璃月這一生也算是歷盡坎坷,能得此良人,成就佳偶,不能不說是上蒼的眷顧。
“陳大哥,他……”璃月望了一眼滿屋子的僕婦,欲語還羞。
“呵呵~”唐意會心一笑,輕輕捏了捏她的掌心,湊到她耳邊低語:“我保證,他肯定會被你迷得神魂顛倒……”
“唐意姐~”璃月握着粉拳要打她。
“哈哈~”唐笑大笑着閃身避開,走到門邊:“好了,我不跟你鬧,省得耽誤了吉時,名劍山莊發下英雄貼,成爲武林公敵!”
“討厭!”璃月羞得滿面紅暈,畢竟不敢真的追出去。
唐意又看了一會,這才道別:“你忙吧,我去看糖糖。”
“嗯,”璃月朝她揮手:“一會見。”
唐意沒有吭聲,默然離開。
對不起,璃月。我不能去參加你的婚禮,咱們就此別過吧,祝你幸福。
她回到房裡,糖糖還未醒來。
短短三天,行禮暴增,屋子裡堆滿了大家送給糖糖的各種禮物。
吃的,穿的,玩的,用的……應有盡用。
糖糖看得眼花繚亂,根本數都數不過來,有很多甚至連拆都沒來得及拆,原封不動地放在桌上。
幸虧鳳慶只是個小縣城,若是在京城,禮物怕是多得連房子都撐破了。
她嘆了口氣,大家的心意,她不是不明白,可惜……
牀角上放着一隻小包袱,裡面裝着幾件隨身衣物和糖糖最喜歡的幾樣玩具,是她昨晚提前收拾好的。
“糖糖~”彎下腰,輕輕地推着那小小的身子。
糖糖無意識地睜了一下眼睛,復又閉上,陷入睡眠之中。
“這孩子,玩瘋了~”
唐意愛憐地摸了摸她的額頭,把包袱背在肩上,取了牀薄毯把她包好,抱在懷裡,走出了房門。
天還未大亮,所有的僕役又都集中到了璃月的院中忙碌,這邊靜悄悄的,沒有半點聲息。
唐意出了角門,街上還未有半個人影,只有一彎冷月掛在天邊。
迎面的風吹得她打個寒顫,下意識地抱緊了懷中的糖糖。
“給我吧~”一雙手,忽地從斜刺裡伸出來,從她懷裡接走了糖糖。
她在他的懷裡,臉蛋睡得紅撲撲的,象熟透的蘋果。
“你怎麼?”唐意詫然,卻沒有回頭。
澹臺鳳鳴也沒有看她,只替糖糖拉了拉被角,強忍着滿腹的心酸,淡淡地道:“如果我不來,你是不是打算不辭而別?”
唐意沒有吭聲,默了半晌,低低地道:“反正是要走的,何必徒增傷感?”
“你心真狠~”澹臺鳳鳴低頭,輕觸糖糖粉嫩的頰,心中最柔軟的部份被這小人兒觸動,幾乎要落下淚來。
聽璃月說,她打算跟着唐笑一起去找慕容鐸,從此之後定居北越,再也不回來。
難道,在她的心裡,他還不如一個萍水相逢的慕容鐸?
若不是慕容鐸,他們之間根本就不可能走到今天這一步。
她連慕容鐸都可以原諒,爲什麼偏偏不能試着再相信他一次,給他一次機會?畢竟,他是糖糖的生父!
不論是從親情還是的角落出發,由他來照顧她們母女,難道不是最合適的選擇嗎?
她非但拒他於千里之外,而且到最後一刻,都不打算給他看糖糖一眼!
唐意微微蹙眉,忍不住刺了他一句:“那是你自找的。”
“我~”澹臺鳳鳴啞然,臉色瞬間慘白。
見他神色悽惶,唐意又心生不忍,暗自懊惱把話說得太重。
不管怎樣,總算是相愛一場,雖然無法做到好聚,好散總是不難,又何必口出惡言,給本已傷痕累累的彼此,再添一道傷疤?
“慕容鐸,”兩個人一前一後地走了一段,澹臺鳳鳴再次開口:“我一直在找,他,好象並沒有回到北越。”
“璃月跟我說過了。”
老實說,乍然聽到這個消息,她確實非常吃驚。
追根究底,慕容鐸是造成他們決裂的罪魁禍首,她以爲他會恨他入骨,沒想到竟然還會派出人手,主動打探他的下落。
她不知道他是抱着何種心態,四年中持續不斷地進行着這項幾近於自虐的行爲?
“你聽說我,”澹臺鳳鳴有些急切地道:“我會加派人手,繼續尋找慕容鐸,你可不可以留在東晉,不要離開?畢竟,你們人手有限,總不如我找起來方便~”
她不嫁他也沒關係,他只是希望她可以在他看得到的地方生活。如果可能,他還能盡其所能,爲她擋一些風雨。
他,不奢望別的,只是想在遠處靜靜地看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