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疑惑地望着威廉, 不知他當海王與我們的國家，還有我有什麼關係。很想繼續問下去，可是, 他的故事我已經瞭解大半, 那一切已經是過去的事了, 我何必在乎他爲何做出那個選擇？現在我擔心的, 是當下和未來。我已經在這裡太久, 想到阿爾曼的威脅，我實在不敢繼續在威廉的身邊久留。
我嘆息了一聲，望着他臉上看上去平靜而安詳的神情, 輕聲說，“原諒我, 我不能在這裡繼續耽擱下去了。你不明白, 這樣下去, 大家都有危險。讓我走吧！”
他揚揚眉毛，淡淡一笑, 伸出手來，撥開我臉上不聽話的髮絲，他望着我的目光如同一池不見底的深水，他的聲音輕柔得如同一個夢，“安琪, 你的契約, 和你的選擇, 拉斐爾已經告訴我了。”
我整個人如同化作一尊石像, 呆住了。
我以爲, 他知道了，雖然會心碎神傷；可是, 他一定會贊同我的選擇，遠遠離開我。
可是，他不但沒有傷心遠離，反而平靜地追到這裡。難道，他真的要將他陸地和海里的子民全部棄之不顧，定要自私地選擇與我廝守？如果他真的是這樣的人，我豈不是看錯了他？
威廉脣邊現出一個若有若無的，令我看不懂的微笑，只聽他柔聲說，“我當然瞭解你的苦衷，當然贊同你的選擇。可是，你要走，也要讓我心中清楚明白，至少讓我來和你分擔一些苦難，至少給我一個機會來和你告別啊！這樣，以後我們纔不會有遺憾，對不對？”
我在他平靜溫柔的語聲裡，聽到一絲隱而不露的痛楚，我望着他，眼淚模糊了我的視線。
我低估了他的承受力。他已經不是千年前的那個大孩子。現在的他，是一個經千年風雨錘鍊過的堅強的靈魂，堅強到，就連傷悲到了他的身上都化作平靜溫柔。
他伸出雙臂，我被他輕輕攬入懷中，聽到他低沉而有磁性的聲音在我耳邊輕聲說，“我要帶你去一個地方，那個地方，是千萬時空的縫隙。每一千年中，它只打開一天。如果一個人在那一天中進入那個縫隙，他在那個縫隙裡所做的一切，都是隱藏的，不會在宇宙時空中留下任何印記。”
他望着我不解的目光，輕輕吻了一下我的髮際，說，“在那個縫隙裡，你的愛情會完全被隱藏起來，等於不存在一般。既然它不存在，阿爾曼的巫術和記憶也不會被喚醒。”
我有些明白了。他望着我，微笑說，“安琪，我要在這個縫隙裡與你幸福地共度一日，算做和你正式告別，這樣，今後沒有彼此的永恆裡，纔不會有遺憾。”
我完全明白了他的意思，無言地伸出雙臂抱緊他。他不再說什麼，我看到一片絢麗的，七彩的光罩包圍了我們，我閉上眼睛，感到威廉和我在一陣溫暖清香的空氣中緩緩旋轉。
過了好久，我們停下了
我睜開眼睛，四周仍然是剛纔的樣子，一點沒有變。唯一不同的是，四周的水晶壁變成了七彩的，散發着溫柔的光暈。
我驚訝地望着四周說，“這裡就是那個縫隙了？你怎麼會知道這個地方？”
威廉說，“因爲一千年前它上一次打開的時候，我來過。你放心，現在，這裡是屬於我們的世界，完全存在於萬千時空之外。我們有一天一夜的時間，不會有任何人，任何事來打攪我們。”
他停頓了一下，他的手放在我的頭髮上，輕輕穿過我筆直的，漆黑的髮絲，他指尖的溫暖隨着我的髮絲散佈了我的全身，“安琪，聽我講完我的故事。”
我笑了笑，擡起手來，將我的手掌覆上他停在我發間的手，“其實，我真的已經不在乎當時到底發生了什麼，現在，能和你在這裡相聚一整天，我已經十分幸福了。”我誠懇地說。
威廉忽然擁我入懷，他的聲音有些顫抖起來，“你就算不在乎，我在乎。我不希望和你之間有任何永遠不能說破的秘密。”
我深深吸口氣，說，“好吧，繼續說，告訴我，你爲什麼當了海王，還有。。。你娶了她的那段過往。”我的口氣還是有些酸溜溜的。
威廉鬆開我，他的眼睛眯起來，又一次回到那個遙遠的過去裡。
“原本，我根本沒有當海王的意願，我告訴海王我有婚約在身，怎麼可能娶他的女兒？“
威廉的目光轉向我說，“你走了以後，我的心早已隨着你灰飛煙滅，哪裡會愛上海王的女兒？我之所以和她成了好朋友，一來，是因爲我一直以爲人魚沒有人類的男女之情，二來，也是因爲那些孩子們。”
“至於和天使訂下契約，永遠不和人類有瓜葛，更是我不能接受的條件。因此，我明確地告訴他，我不願作海王，遲早要回到陸地上。”
“那一天，正是這個縫隙打開的日子。海王帶我來到了這裡，我第一次見到了拉斐爾天使，他手中拿着水晶球，告訴我說，他一向不願透露未來的玄機，可是，在這個時空的裂縫裡，他願意破例一次。如果我選擇了回到陸地上，後面發生的事情會在這個水晶球裡顯示出來。”
“在那個水晶球裡，我看到，我一直想要擊敗的阿爾曼已經死了。埃文已經是國王，可是，因爲它的王位來得有些不明不白，王宮裡畢竟還是有很多人不服他。我看到，自己回到陸地上，有許多人來歸順我，要求我挑戰埃文恢復王位。同時，誓死效忠埃文的臣子也狂熱地支持他來挑戰我。這樣一來，我的餘生都要在這場毫無意義戰爭中渡過。戰爭中遭殃的，當然是天下百姓。”
“我有些明白了，於是問海王和拉斐爾，‘如果我留在大海里，做一個平凡的海王國子民有何不可？’海王說，‘你雖然學了海王的魔法，可以不用肺來呼吸，可你畢竟是人類，你的體溫不能適應大海的溫度，你在大海里活不久。還有，海王的魔法，是給大海的統治者修習的，你如果不能成爲海王，你的魔法也無法在你身體中永存！沒有了海王的魔法，你立刻就會死去！’”
“‘我對海王說，‘我已經死過一次，並不在乎生死。’一直沉默的拉斐爾忽然發話了。他說，‘威廉，你還想要見到伊麗莎白嗎？你承諾了她，要在某個來生裡找到她，可是，你的血液中有着她的永生之花，你死後，你的靈魂恐怕會留在天堂，永遠不會進入平凡的人類輪迴，如果你留下，選擇永生，還有可能再次遇到她―――因爲，她曾經有過變成人魚的願望，未來的某個輪迴裡，她會成爲人魚來到大海里和你相遇！’”
威廉的故事講到這裡，停下來。他望着我，目光清澈而堅定，“所以，我選擇了留下作海王，我一直遵循着我的契約，從不和人類有任何瓜葛，可是，這並不妨礙我暗中保護埃文和他的後代。我不需和人類有任何瓜葛就可以清除那些威脅他們的邪靈。”
他握緊我的手，“我的選擇沒有錯，我得以暗中保護我的國土千年；還有，終於，你出現在我眼前！”
我只感到一片溫暖在我心頭緩緩擴散開來。
忽然聽到威廉繼續說，“可是，我不應該那樣輕率地做出那個承諾。”
威廉的目光，忽然罩上了一層薄薄的霧氣，“我之所以答應了海王娶他的女兒，是因爲，那個時候，我已經發現，人魚的生命雖然是永恆的，可是他們的記憶力與人類大爲不同。除了海王之外，所有的人魚都是善忘的。一個人只要幾個月不見另一個人，就會把彼此忘得一乾二淨。也許正是這個原因，他們才善良純真，可以享受永恆的生命吧！我當時想，只要我躲起來，幾個月不見她，她就會忘了我的承諾。就算她還記得我，我對她來說根本是個異類，又怎麼可能做真正的夫妻？我承認，當時，我是把這個承諾當兒戲了。”
“可是我大錯特錯了！”威廉垂下頭，“海王竟然大張旗鼓地籌辦了一場婚禮，婚禮那天，我被帶進這個水晶石，我的新娘就在這裡等着我，她非但沒有忘記我，反而不知怎地變成了人形。我驚訝萬分，不知所措，最終只好告訴她，在人魚的世界裡，她永遠是我的海後，可是，在這個海王國裡，我真的不願和她作人類意義上的夫妻。”
“她聽了我的話，沉默了好久，我正不知如何是好，忽然聽她說，‘我的孩子們不是一直叫你父親嗎？你會作爲她們的父親一直愛她們，保護她們嗎？’我說，‘當然！在她們眼裡，我是父親，你是母親，正如在海王國，你永遠是海後，我會一直遵守這個承諾的！’她沒有再說什麼，便走了出去。我沒有想到，那竟然是我們的永別。”
“後來我才知道，她那暫時的人形，是和海巫達成的交易。如果她得到了我的愛情，便會永遠保持人形，否則的話，她便會永遠消失在大海里。”
威廉的目光是那樣飄忽而空茫，帶着一絲淡淡的悲傷飄回那個久遠的過去。
我呆住了。命運，如同一個圓規，劃了一個圓，又回到了起始的那一點。
起初變成人魚，我奮力要改變的，是愛莉婭的命運，卻不知，愛莉婭的靈魂裡，已經深藏了她那美麗的母親的命運。愛莉婭變成人形，進入埃裡克的王國，不是巧合，而是必然啊！命運，如果是一個註定的枷鎖，那麼人類爲什麼還有自由意願？
威廉的聲音在我耳邊飄着，如煙，如夢，“她死了以後，我才知道，她是爲了要我重新找到生命的樂趣，才一定要她的父親向上帝祈求那些孩子們的。每一個人魚生命的誕生，都是上帝的奇蹟，奇蹟不該出現的時候強求奇蹟，你便會爲此付出代價！海王如此智慧，當然瞭解這一點，因此他自動讓出了王位，迴歸天國了。”
“所以，安琪，我的生命是你給的，卻是她爲我延續的。我縱然辜負了她的愛情，卻對她有無盡的尊敬，感激和愧疚。她的死，當然令我悲痛，我永遠不可能忘記她！我願意用全部的生命保護那些孩子們，特別是愛莉婭。這些，你能瞭解嗎？你能包容嗎？”威廉用期待的目光望着我，誠懇地問。
我笑了笑，只覺得心中一片酸澀的幸福，我和他相聚的日子只剩下了一天一夜，他卻還在問我能否包容這些往事！我望着威廉，誠懇地說，“她救了你的命，救了你的心，也給了你希望！我感謝她還來不及，我哪裡有權談什麼包容不包容，我在過去那些輪迴裡，還不知道有多少不能記起的往事呢！我只是感謝上蒼，能夠和你今日重聚啊！
”
威廉淡淡地笑了，輕聲說，“現在，我的往事已經言無不盡，我終於可以有權問你一句話了。”
“什麼話？”我問。
“安琪，我等了一千年，在這個輪迴裡，我終於找到了你，你―――還願意作我的妻子嗎？”他嚴肅地，有幾分不安，又有幾分虔誠地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