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擦乾了自己的眼淚, 心頭忽然一片坦然。我自從在不經意中佔有了那永生之花,就已經無發避免地改變了自己的命運。許多年來,我一直在執拗地努力着想要回到自己原先的命運軌跡上來。現在我終於明白, 這一切徒勞的努力不過是爲我愛的人徒增煩惱。現在, 我忽然想要放棄了。這一生, 我早已和威廉無緣, 只是我一直不願承認而已。但願在某個來世裡, 我們還可以相遇吧。
我拿了一把鋒利的匕首,穿上了一件來到王宮以前有時會穿上胡鬧的男人的衣服,將自己的頭髮隨便整理一下, 跑到馬廄裡找到那匹我最喜歡的小馬。這裡的幾個馬伕都算得上是我的心腹,我時常牽了宮裡的馬出去跑跑, 這也算不上秘密。
現在, 威廉正和國王在一起, 不到傍晚他是不會來找我的。我飛身上馬。王宮的一個側門已經爲我大敞四開,我感覺我的坐騎如同離弦的劍一般飛馳而出, 巍峨的宮殿立刻被我拋在身後。我努力控制住自己想要回頭的衝動。我知道,我沒有退路。
我在心中默默禱告上蒼,威廉的人生還長,我希望他最終會找到真正屬於他的幸福。
我沒有目標,也沒有方向, 只是任由那小馬帶着我奔跑。我唯一知道的是, 我總算還有結束自己生命的自由。
飛奔了好久, 我的馬大概跑累了, 停了下來。透過眼中的淚水, 我看到了一片蔚藍的,無邊無際的大海。海岸邊, 是一大片漆黑的,形狀各異的礁石。
大海嗚咽着,浪濤翻涌着,濤聲裡,一朵朵雪白的浪花從海中升起,撞擊在礁石上,瞬間便碎成千萬片。我忽然想起了自己以前的夢想:變成人魚自由自在地生活在大海里。我對自己笑笑,如果有來生,說不定我可以作個無憂無慮的美人魚呢!
我在一塊礁石上坐下,凝視着大海此起彼伏的呼吸。那嗚咽的濤聲似乎在訴說着我短短一生的故事,歡樂與憂愁,愛和夢想,恐懼與悲哀,這一切,很快會隨着這些浪花一起消失。那小馬好像已經不見,似乎他已經明白我的計劃,竟然留下我,獨自跑回家去了。
我緩緩地走入冰冷的海水裡。刺骨的寒冷使我全身的血液都凝固起來。浪濤一波又一波地衝向我,似乎要帶我飄入大海的中心,飄入一個未知的世界。明明已經是春天了,海水卻始終不肯溫暖起來。我拿出那把匕首,努力在浪花的衝擊中站穩,鋒利的刀刃反射在我眼裡的雪白的陽光令我的雙目痛了起來。我閉上眼睛,舉起那把匕首向着自己的心臟刺去。
就在這時,我忽然感到一股強大的力量將我的手腕一震,我的手鬆開了,我的匕首落在海水裡,立刻便被海水吞噬,無處可尋。
我驚奇地,有幾分恐懼地轉過身,發現一個熟悉的,瘦削的人影站在離我不遠的岩石上,一動不動地望着我。我驚訝地叫道,“埃文?”
埃文嘆息了一聲,忽然,他揚起雙臂,一股強大的氣旋忽然把我捲了起來,一直送到岸上,然後把我輕輕地放下。
我驚異萬分地望着他,這難道不是魔法嗎?他難道也學起了魔法?
埃文向着我走過來,也不說話,只是脫下自己身上的外套披在我的肩膀上。我下意識地用他的外套把自己裹得緊緊的,還是在不停打着冷戰。
我掃了埃文一眼,竟然被他那副樣子嚇住了。在我記憶中,埃文永遠是披金戴銀,裝扮得整整齊齊的。現在,他的頭髮如同一團亂草,他的眼睛裡佈滿紅絲,他滿臉都是沒有清理的鬍子茬,他身上竟然穿了一件極其普通的棉布做成的衣服,棉布還是皺皺巴巴的。這明明是埃文,可是又完全不像他!其實,我明明上個月還在一個宴會上見到他,他剛剛晉升了爵位,似乎忙碌得很,我們雖然沒有機會講話,可是他看上去似乎很神氣的,絕對不像今天這副落魄的樣子。
我心中那些自憐自艾的悲傷情緒忽然都被埃文這幅樣子嚇跑了。我不禁問道,“埃文,你怎麼啦?”
他根本沒有回答我的問題,他長長的袖子放在我的肩膀上,滿臉都是憂愁和疑問,他的嘴角抿了一下,咬牙切齒地說,“爲什麼一定要結束自己的生命?是他讓你不快樂嗎?”
我狠命搖搖頭。我的心中又一次充滿了悲傷,我垂下頭來說,“如果你的生命已經沒有存在的意義,如果活下去只會給你愛的人徒增煩惱,死亡難道不是更好的選擇嗎?”
也許是他咄咄逼人的目光,也許是我此刻的軟弱,也許是我積累了太多的無奈無法釋放,我忽然嘆息一聲,將整個的故事原原本本地講了出來,包括我的詛咒,包括那個可怕的,即將到來的婚禮。
埃文聽了整個的故事,臉上的神色比哭還要難看,他沉默了許久,終於說,“我的母親臨死時,對我說,我可以放棄任何東西,卻無論如何不可放棄我自己的生命。我想她是對的。也許,你要放棄的不是你的生命,而是你的愛情!"
我呆住了。淚水模糊了我的眼睛,我說,“我做不到。”
埃文望着我說,“這個也許不容易,可是如果我可以做到,你爲什麼不可以?”
我閉上眼晴,輕聲說,“埃文,對不起。”
埃文咬咬牙,從牙縫裡擠出一句話,“我真羨慕他。”
我呆望着他,他那原本就已經充滿陰翳的目光變得更加暗淡了。他出神地望着大海的波濤,自言自語地說,“他愛的人的心,即使受了詛咒也從來沒有停止過爲他跳動;他一生下來,就有一片江山等待着他的統治。”
他忽然轉向我,絕望地,落寞地說,“而我,我已經失去了一切,什麼都沒有了。”
他臉上那份深深的悲哀使我覺得他不對勁,忙問“你在胡說什麼?你不是剛剛晉升了侯爵嗎?”
埃文苦笑了一聲,呆呆望着天際說,“侯爵又怎樣?如果我停止鑄劍,這個爵位能夠長久嗎?”
我皺起眉頭說,“爲什麼要停止鑄劍?鑄劍不是你的生命嗎?”
他搖搖頭,眼裡一片絕望,“我無法鑄劍了。我已經失去了我的鑄劍術。”
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自從認識了埃文,我就知道鑄劍已經融入他的血液,他的生命!“你這是什麼意思?”我下意識地抓住他的手,聲音有些發顫。
埃文的手迅速地向後縮了一下,我這才發現,他身上那件皺皺巴巴的衣服,袖子竟然長得很,把他的雙手都藏在裡面。
直覺告訴我他十分不對勁,我不禁大聲問,“埃文,你的手怎麼了?”
他轉過身去,不言不語。我繞到他對面,看到他的胸口劇烈地起伏着。過了許久,他終於緩緩揚起手來,他長長的袖子被海風吹開,露出一雙乾枯的,已經被焚燒得變了形的手。
我嚇得向後退了一步,我的眼淚奪眶而出。
他緩緩地說,“上次在宮裡赴宴後不久,鑄劍時,我喝醉了,醒來就成了這個樣子,甚至不記得這是怎樣發生的。連痛都沒有感覺到。”我似乎可以看到痛苦和悲哀的情緒順着他的身體流淌下來,他眼裡沒有眼淚,有的只是眼淚已經枯竭後的悲慟。
埃文身上深深的悲哀震撼了我。我忽然意識到,他都到了如此山窮水盡的地步,還沒有尋死,而我如此輕易就要放棄自己的生命,這簡直是一種罪過。
埃文嘆息了一聲說,“還好,我遇到了一個魔法師,成了他的學生。其實,自從我鑄成驅魔劍,那個魔法師就找到了我。我一直對魔法沒什麼興趣,可現在魔法是我唯一的出路了。只希望在國王需要新劍之前,我可以學會如何用魔法鑄劍。雖然我不能肯定這個是否可能,可畢竟值得一試。”他的語聲忽然有了一絲淡淡的希望。“你看,伊麗莎白,今天我本來是到這裡練習魔法的,卻遇到了你。也許是上帝要我告訴你,只有活下去,任何事情都會有轉機的。”
“什麼魔法師?”我不解地問。這個世上真的有魔法師存在嗎?威廉的魔法來自於天使的書卷,那已經是令我覺得難以置信的事實。現在,埃文竟然找到一位活生生的老師!
埃文說,“我其實也沒有見過他的真面目,他永遠是來無影去無蹤的。不過,他一直很認真地教我。”停頓了一下,埃文甩甩頭說,“發生在我身上的事情,請你爲我保密。包括王子殿下在內,我不想搞得盡人皆知。”
我誠懇地點點頭。
他忽然直視我的眼睛說,“伊麗莎白,不要輕易放棄生命。你的婚禮是一年後的事情,這一年中,還不知會有怎樣的轉機出現呢!不到最後關頭,又何必輕易放棄呢?還是不談這個了吧,我來送你回去。”
埃文的話音未落,我忽然聽到得得的馬蹄聲。我回身望去,看到威廉正騎着我那消失了許久的小馬,佇立在不遠處的沙灘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