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不依不饒

“你太多心了!”我輕聲對威廉說。我皺皺眉, 心想,爲什麼他這個人平時原本是寬容大度的,可是一沾上埃文的事, 就變得如此劍拔弩張?埃文不是他最好的朋友嗎?我下意識地望了一眼埃文, 發現他左右的客人都在興致勃勃地相互交談着, 只有他獨自一人, 沒有和任何人講話, 正出神地望着前方,彷彿這個完全是他一手操辦的宴會與他完全無關,他的思想早就飄到另外一個世界去了。

宴會過後, 隆重的舞會開始了。一如既往地,我和威廉剛剛跳了一支舞, 他便收到了一個長長的舞伴名單。威廉有些擔心地望了我一眼, 便不得不轉身去應付下一個舞伴。我給他一個安慰的微笑, 用眼神告訴他,我已經習慣了這個。

幾支舞曲過後, 埃文站在了我的面前。這一次,他總算懂得一點禮節,輕輕吻了我的手,音樂開始了。

這是一支緩慢的舞曲,埃文的舞布熟練卻少了幾分輕盈優雅, 似乎與他的人一樣有些沉重。他一直沉默着, 面無表情。我有些奇怪, 他以往不是一直和我有說有笑的嗎?他的沉默讓我覺得渾身不自在起來。跳到一半, 音樂的節奏忽然變快, 埃文開始帶着我旋轉起來。我有些頭暈目眩地隨着他旋轉着,旋轉着, 音樂聲漸漸變得遙遠起來,直至消失。我隨着埃文停下來,我這才發現,我們已經離開了剛纔人聲鼎沸的舞廳,站在一個燈火昏暗的寬敞的大廳裡。四周空空蕩蕩,只有我們兩個人。

我四下望去,只看到四面牆壁上掛滿閃亮的,出鞘的寶劍。奇怪的是,這個大廳裡面竟然矗立着一個小小的房子―――那明明是我所熟悉的,屬於少年時代的埃文的小屋,小屋四周還圍着熟悉的雪白的柵欄!我從來沒有見過,一棟帶着柵欄的小房子竟然可以建築在這樣的大廳裡!除了小房子,整個大廳如同一個巨大的盒子,既沒有窗子,也沒有門。我們剛纔不是在跳舞嗎?我們究竟是怎樣跑到這裡來的?他帶我到這裡來做什麼?我心中忽然有些緊張起來。

“埃文!”我發話了,“你到底在搞什麼鬼?你怎麼可以不事先說一聲就這樣...”我停頓了一下,找不出合適的詞彙,我的聲音放低了一些“...這樣劫持我?”

埃文早已放開我的手,他面色有些沉重地說,“伊麗莎白,對不起,我沒有惡意,只是,只有這樣我纔能有個和你單獨談談的機會!”

我嘆了口氣,他眼中的一絲悲傷和無奈使我無法繼續責怪他。他的目光掃向我的頸項,他的聲音變得溫柔了一些,“你的傷已經完全好了嗎?”

我一面感激地向他點點頭,一面不禁漫步走向那個充滿了記憶的小屋,走進雪白的柵欄,我的眼前又浮現出少年時我們三人一起嘻嘻哈哈的樣子。

埃文從牆上摘下一把劍,隨着我走過去。

我倚着那柵欄,看到埃文站在我對面,正拿着那把閃亮而鋒利的佩劍,輕輕擦拭着。他一面擦着劍一面說,“這把劍,不是什麼天下無敵的寶劍,只是我用上好的材料,爲我自己在鑄的,這把劍,我從十四歲起就開始鑄造,一直鑄造到今天才剛剛鑄成。其實我今天,除了這個,還鑄成了另外一把寶劍!”

我似懂非懂地望着他,不知道他說這個是什麼意思。

他的目光從那劍上移開,如同兩道閃電射在我的臉上,他說,“伊麗莎白,告訴我,你真的愛他嗎?”

我當然知道他在說什麼。他當然知道我會怎樣回答。他的臉上已經有一絲受傷的,悲哀的神情,令我不忍將那個他已經知道的答案說出來。我說,“埃文,我們都是好朋友,你明明知道的,我和威廉的婚約許多年前就昭告天下了...”

“我不是指那個婚約,我是指你的心,你的心裡,真的愛他嗎?”他咄咄逼人地繼續問。

我有些不忍,但又不能撒謊,只好輕輕點頭。

他向前逼近了一步,我可以感覺到他全身的肌肉都繃緊了起來,“你是從何時起愛上他的?”他不肯善罷甘休地問着。

我怔住了,我真的不知道如何回答這個問題。威廉似乎和我已經認識了一生一世,我哪裡記得那個“愛上他”的瞬間?難道“愛上”一個人需要有個開始的瞬間嗎?

埃文看到了我臉上的迷惑,繼續不依不饒地說,“伊麗莎白,你不記得你是怎樣愛上他的,因爲你根本就沒有經歷過愛上一個人的瞬間!從小到大,你就只認識他一個人!你從小,就認定了他會是你未來的丈夫!你根本沒有給過你自己機會,去考慮其他的選擇!“

我搖搖頭,覺得埃文的邏輯簡直是風馬牛不相及,可是,我瞭解埃文,他認準了的道理是永遠不會改變的。我也不願去和他辯駁,只好說,“我們不說這個了吧,現在不早了,我們回去吧!”我心中清楚,威廉如果看到我失蹤了,一定以爲我被那個魔鬼劫走,豈不是要急死?

埃文不理我,繼續說,“你有沒有想過,如果你可以有選擇,你還會選擇他嗎?王宮裡虛僞冷漠,萬事都要合乎禮儀的活法,真的是你想要的生活嗎?你不是要到大海里作美人魚嗎?你一直是個自由自在,不受任何事情束縛的人,爲什麼現在你的眼裡總是有那麼多悲哀,無奈,甚至恐懼?伊麗莎白,如果你幸福,我永遠不會對你說這番話,可是,我明明看得出來,你和他在一起根本就不幸福!”

我知道他說的話有一半都是荒謬不經的,可是,我這是第一次聽到一個完全的旁觀者告訴我,我已經不是過去的我了。我早已失去了自由,失去了快樂,當然,這一切的根源絕對不是威廉,而是我所受的詛咒。可是,那又有什麼分別?我忽然意識到,自己原來是一隻折翼的鳥,只是一直在僞裝自由,僞裝快樂而已。

在我有些悲傷的情緒裡,埃文忽然走了過來,伸出一隻胳膊環住我的腰,他的身體幾乎貼上了我的,他的目光如同可以灼燒我的眼球一般,我無法直視。我聽到他一字字說,“既然你不幸福,就有權做出新的選擇!”

他如此接近我讓我覺得緊張極了,我手足無措,只能用力試圖推開他,哀求說,“埃文,求你不要這樣!”

埃文忽然嘆了口氣,鬆手了。我鬆了一口氣。看到他轉過身,背對着我,說,“對不起,我只是...剛纔喝了幾杯紅酒,有些醉了。”

我嘆息着走到他對面,柔聲說,“埃文,我們是朋友,對不對?我希望我們永遠都是好朋友,你,我,還有威廉,我們不是有個永恆的盟誓嗎?”

埃文絲毫沒有注意我在說什麼,他的手中,拿着那把閃亮的劍。他舉起右手,將那劍高高舉起,昏暗的燈火下,鋒利的劍刃反射着暗黃色的燈光。埃文身上純金絲織成的衣服也在一同閃着光。他如同一尊冷漠的石像,對我一字字說,“我知道你怕王室的威嚴,永遠不會反抗的。你放心,我不會讓你做一個叛徒,我會和他公平地決鬥。”

聽到這“決鬥”兩個字,我的心頭一涼。我嚇壞了,我的眼淚都快要出來了,“求你,不要!”我的聲音都在發顫。

埃文嘆息一聲,無言地轉身走進那小屋。

我呆在原地,忽然發現我前方那原本嚴嚴實實的牆壁裂開了一道縫。我依稀聽到舞會的音樂聲從那縫隙裡透出。我飛快地跑出那白色的柵欄,跑向牆壁的裂縫。我剛剛穿過那個縫隙,牆壁就在我身後和上了。音樂聲剛好停了下來。舞會上,依舊人聲鼎沸。我滿臉驚慌,我的視線都被眼裡焦急的淚水搞得模糊起來。忽然我感到威廉的手臂放在我的還在發抖的肩膀上,我感到一陣溫暖。

“整整兩支舞曲我都沒有看到你,我幾乎要跑出去找你!”威廉在我耳邊輕聲地,又有些焦急地說。

我顧不上宮廷的禮節了,我驚慌地說,“求你,用你的馭心術也好,魔法也好,讓我們從這裡走開,我要和你單獨談談。”

威廉還來不及回答,忽然,一面牆壁上,發出轟隆的一聲沉悶的聲響。那牆壁就在衆目睽睽之下裂開成兩半。

下一支舞曲原本馬上就要開始,卻沒有人開始奏樂。滿屋子的人聲都在驚訝中平息了下來。

埃文從那裂開的牆壁緩緩走了出來。他的腰上,掛了一把閃閃發光的,無鞘的佩劍。他臉上的神色莊嚴肅穆,在場所有人都不自覺地安靜下來望着他。

他徑直走到人羣的中心,大聲說,“今天我請大家來,是希望你們給我做個見證。”

他朝着威廉欠了欠身說,“殿下,我的驅魔劍已經鑄成,我們公平決鬥的時刻終於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