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歲。
我記起了,那一年那個叫做伊麗莎白的我十二歲,那一年,我的命運的軌跡被徹底改變了。
那一年,我被告知我長大後會成爲威廉的王妃。
我還不完全懂得王妃的意義,但是,想到可以永遠和威廉一起玩耍,可以永遠住在那屬於威廉的富麗堂皇的好玩的宮殿裡,我感到十分欣慰。
我原本是個天真爛漫,不知憂愁的貴族女孩,我的生活,本來是應該永遠這樣幸福地持續下去的。
可是,自從那年夏天我觸到了那朵奇異的花以後,我的頭髮和眼睛就變成了烏黑的顏色。包括我自己的父母在內,沒有人知道那是爲什麼,唯一知道這個秘密的人,是我的好朋友威廉。
自從那個恐怖的夜晚,那個陰影裡的陌生人來過了以後,我的心,就會不定期的輕輕抽痛一下。
那痛,永遠來的不是時候。
每一次我和威廉偷偷跑出宮牆外,瘋玩亂鬧一陣,正在開懷大笑的時候,那痛便會來騷擾我。
每一次,我看着威廉一板一眼地練習着騎馬和劍術,覺得他好像很有這個天分,想要爲他鼓掌叫好的時候,那痛便會麻痹我。
我清楚記得那個陰影裡的人的話―――他要在我的心上戳個窟窿。
我一向討厭父母的嬌慣,僕人們的小題大做,所以,我這心痛的騷擾,並沒有什麼大不了,這成了我的秘密,我甚至不願告訴威廉。
還有一件不大不小的事,同樣發生在那一年。
那一年快要過去的時候,我們認識了埃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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記得那時,母親和我每年來威廉的王宮小住兩次,一次在夏天,一次在冬天。
那一年的冬天,好像格外寒冷。王宮中,壁爐裡的火永遠在旺旺地燃燒着。
我剛到王宮的那個晚上,我和威廉坐在我房間的壁爐前,溫暖的火焰將我和他的臉照得紅紅的。我發現,幾個月不見,他已經長高了很多。
威廉捧了一個羊皮書卷,書的名字我還記得――貝奧武夫。他興致勃勃地和我分享書中的英雄貝奧武夫如何不戴盔甲,赤手空拳地打敗妖怪。
我聽得津津有味,唸到最後,他問我說,“伊麗莎白,你覺不覺得,困在這個王宮裡,我們永遠也不會有貝奧武夫那樣有趣的人生經歷?”
我笑着說,“我們跑出去的次數還少嗎?你還覺得不夠有趣?”
威廉認真地說,“那倒也不是,我只是覺得,整個王宮中,除了你,沒有任何人告訴我宮外到底是個怎樣的世界!就連你,每年也不過只來兩次!”
我說,“其實我雖然住在宮外,父母還不是整天往王宮跑!我家除了沒有王宮氣派,與外面的世界其實還不是一樣隔絕!”
威廉點點頭說,“如果我將來成了國王,我纔不會像父親一樣整天悶在宮裡!我想要知道,自己的子民到底是怎樣生活的!”
“還有”,他望着我,他的眼中滿是壁爐裡跳動的火光的倒影,“伊麗莎白,我想有貝奧武夫那樣的法術!那時,我纔有能力保護我的王國,也保護你!”
我望着他,感動地微笑了一下,可是立刻,心中的抽痛使我的微笑僵硬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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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我和威廉在漫天的飛雪裡,從王宮的側門牽了兩匹馬偷偷溜走。
我們騎着馬,跑過了那片夏天時長滿鬱金香的平原,又跑過了一片結了冰的湖水,我發現,我們置身於一個從未來過的,荒蕪的樹林裡。四處都是堆滿了白雪的瓊花玉樹,景色簡直如同仙境一般。可是,這裡令我感到又陰又冷,我雖然穿了厚厚的冬衣,還是覺得寒冷徹骨。
威廉忽然回過頭來,看到我凍得發抖的樣子,停下馬來,把他的大衣脫下來披在我的身上。“我們回去吧!”他一面說,一面熟練地掉轉馬頭。
飛雪立刻落滿了他單薄的衣衫。我想要拒絕他的大衣,他卻微笑揮手說,“我真的不冷!“
就在這時,我的馬,忽然仰頭嘶叫了一聲,拔腿便開始在這片瓊花玉樹裡穿梭起來。
我的騎術遠遠不及威廉,在馬上隨便走走雖然沒有問題,在這樣陌生的地方跑起來,多少令我緊張。我緊緊抓住繮繩,努力不去叫出聲來。
我聽到身後的馬蹄聲,威廉很快就追過來。我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冷靜下來。
跑了半晌,我緊張地滿身是汗,我的馬,竟然忽然停了下來。
我長舒了一口氣,聽到威廉說,“伊麗莎白,你看!”
他已經從馬上跳了下來,一把拉穩我的馬,我也下了馬。
我們的眼前,躺着一個人,好像已經死了。我定睛看去,那個人的身形不過是個和我差不多大的孩子。
一個十分清秀的男孩子。
他閉着眼睛,長長的睫毛,挺秀的鼻子,臉上還有幾個雀斑。
他靜靜地躺着,身上只蓋了一層薄薄的積雪,看來,還沒躺在這裡太久。
他的胸口,插了一把匕首,刀上的血已經凍結凝固。
我從小到大,沒有見過死人,嚇得緊緊靠向威廉,感覺他在單薄的衣衫裡,輕輕地發抖。
他拉着我,大膽地朝那個地上的男孩走去。
這時,地上的男孩忽然發出一聲極其微弱的□□。
威廉說,“還好,他還沒死!我們得想辦法救救他!”
我戰戰兢兢地和威廉將他擡起來,擡上威廉的馬,然後,我和威廉同騎了一匹馬,一起返回了宮殿。
就這樣,我們救了這個陌生男孩子的命。這是我十二年來,做過的最偉大,最英雄,最令我驕傲的事。
威廉和我一回到王宮,一羣僕人立刻如同蒼蠅般圍了上來。幸好,一個重傷垂死的少年,不會對王宮裡任何人造成什麼威脅。
我們吩咐僕人去請醫生,將那個救來的男孩安置在一間溫暖的客房裡。
然後,王后和我母親雙雙跑來將我們大爲訓斥一番。我們只是低頭偷笑。
終於,風平浪靜,我們好不容易來到了那個被救的人的客房。
宮廷醫生已經看過了他,拔出了他胸口的匕首。據說那匕首隻偏離他的心臟一點點,否則他早就死了。現在,他的上身纏了厚厚的繃帶,他的臉側着陷在柔軟的枕頭裡,還在昏睡着。
“他會死嗎?”我不禁去問身邊的僕人。
“伊麗莎白小姐,這要看他的造化了。可憐的孩子,如果能熬過今晚,他的命應該會保得住。”僕人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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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個受傷的孩子,熬過了那個晚上,昏迷中,他又渡過了整整三日三夜。
三天後,我的僕人興奮地告訴我和威廉,他醒了。
威廉拉着我的手,走進那個男孩子的客房。
正好是中午時分,明媚的陽光從巨大的窗子透了進來,壁爐中的火焰燒得正旺。滿屋子是那樣平靜溫暖,他側過臉來,對着剛剛進來的我們,微笑了一下。他是個漂亮的男孩,有一雙明亮的,深棕色的眼睛,和同樣顏色的短短的,捲曲的頭髮。
他輕聲地,虛弱地說,“王子殿下,伊麗莎白小姐,聽說你們救了我。真的,很感謝你們。”
威廉微笑着說,“不用謝,你終於醒了,真是太好了!你叫什麼名字?"
“埃文“ 他輕聲回答。
“埃文,爲什麼你會被人害成這個樣子?“ 威廉繼續問。
埃文的臉上,飄過一絲不屬於他年齡的,早熟的傷悲。“我也不知道,可能害我的是強盜吧,殿下。“
我不解地望着他的神情,心想,什麼叫強盜?我從小錦衣玉食,對於這些東西從來沒有注意過。
埃文繼續說,“我的父母和三個姐姐剛剛死於瘟疫,家裡只剩下我一個人,家裡僅剩的錢,都被強盜搶走了,我被那強盜抓住,可能他覺得我沒有什麼用,不如殺了,扔在山野裡。就是這樣。”
這樣一個悲慘的故事,卻被他這樣輕描淡寫地講了出來。我和威廉面面相覷,根本不敢相信人間還有如此的事情發生。更不能想象的是,在埃文口中,人的命竟然如此的輕賤。
難道,外面的世界就是這樣的殘忍?難道,我們這種與外面的世界完全隔離的生活,也許對我們來說是一種保護?
威廉把他的手放在埃文的肩膀上,說,“現在你已經安全了,不要擔心,你會好起來的!”
埃文微笑了一下說,“謝謝殿下。”
他的笑容裡,有那麼多的苦澀和無奈。我不禁感覺同情起來。一個和我們差不多大的孩子,卻已經失去所有的家人,還差一點將自己的命喪了。我不敢想象,如果換了是我,怎麼能繼續快樂地生活下去?
一個僕人進來,端了一些食物和水進來,伺候埃文來用。
我看到,埃文的眼睛看到那套精緻的,帶有金絲,鑲嵌着細碎的紅色瑪瑙的餐具,忽然亮了起來。他閉上眼睛,喃喃地說,“天啊,王宮裡都是用這個吃飯嗎?太豪華了!我不是在做夢吧!”
威廉笑道,“如果你喜歡,這餐具就送給你。”
埃文欣喜若狂地說,“真的嗎?謝謝殿下!”
我拉拉威廉的袖子,拉他走出房間,說,“你是不是太慷慨了?你還不認識這個人,現在他喜歡什麼,你就拿來送給人家,王后知道了又要教訓你!“
威廉說,“又不是送他我的王位,一套餐具有什麼了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