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年晚會。
桌椅被推到四周,留下中央的空地。桌子貼牆,椅子靠桌子在裡圈。桌子上堆了瓜子、花生、水果、北京果脯、什錦糖、北冰洋汽水。黑板上五顏六色的粉筆寫着五顏六色的“新年快樂”,窗玻璃貼着紅色電光紙剪的卡通人物,教室的白色管燈上纏了彩色紙帶,發出大紅大紫的光。
班主任語文老師站在教室當中的空地裡做年終發言,將軍罐形狀的粗壯小腿,露在毛料裙子下面,新做的頭髮,大花重油,塗了血紅的嘴脣,一張黃臉被紅脣映照得更加黯淡。發言格式還是老套路,半首剽竊或是引用的朦朧詩以及三四百字的報紙社論:“霧打溼了我們的雙翼,可風卻不容我們再遲疑。岸啊,心愛的岸,昨天剛剛和你告別,今天你又在這裡。明天我們將在,另一個緯度相遇。昨天,即將過去的一年,我國、我市、我區、我校、我班都取得了很大的成績,人民羣衆歡欣鼓舞,在向四個現代化進軍的道路上,我們又邁出了堅實的一步。但是,任重而道遠,前進的道路上還是荊棘滿布,需要我們更大的勇氣和決心。展望新的一年,還有一年半就要高考了,大戰在即,我們必須準備好,必須努力。作爲你們的老師,我做好了決心和準備,汗爲你們灑,淚爲你們流,血爲你們淌。你們準備好了嗎?”
我們正像小雞啄米似的嗑瓜子,聽到這突然的提問,停下來齊聲答道:“準備好了。時刻準備着。”張國棟和桑保疆正在比賽喝北冰洋汽水,班主任老師血盆大口,迎頭斷喝,兩個人同時受了驚嚇,一口汽水噴出來,咳嗽不停,張國棟嘴還不停:“我汗爲您流,淚爲您流,血爲您流,我還有所有的其他,都爲您流。”班主任老師惡狠狠地盯了張國棟一眼,念及是新年晚會,開心的場合,沒搭理他。
然後是節目表演,女生集體表演了一個現代舞,好像有備而來,幾個女生脫了外衣就是跳舞的裝束:半長的白襪子繃住瘦長的黑色健美踩腳褲,白襯衫,花毛衣,黑頭髮散開。她們在教室中間上躥下跳,隨着動感音樂,雙手的五指儘量伸開,在空中叉來叉去。音樂轉換的某個瞬間,她們猛地一停,雙手的五指繼續伸開,直挺挺放在胯上或半彎在肩膀上,眼睛各自尋找天空中一個不同的地方,惡狠狠地盯着。我在歌舞上是個粗人,沒看出來什麼,除了在大紅大紫的燈光裡,看見初長成的乳一房的輪廓和新鮮上翹的屁一股,分外好看。樂盲、舞盲是遺傳,我老媽和老爸到美國看我,說要看紐約和華盛頓和拉斯維加斯,我說還是去看黃石公園和大峽谷吧,老媽說不,她說:“誰都知道紐約和華盛頓,誰都愛賭博,以後和別人說起去過沒去過,我就能理直氣壯地說,去過,說起賭過沒賭過,我就能自豪地說,我在美國都賭過。”我開着一輛老大的別克車從邁阿密海灘北上紐約城,副駕駛座上馱着我爸,車後座上馱着我老媽。那輛一九九一年產的別克車可真大,我老媽在後座上平躺可以伸直雙腿,我在前面感覺像是開一條大船,只有起伏沒有顛簸。到了紐約,我的同學朋友們決定隆重歡迎我的老媽和老爸,也就是他們的乾媽和乾爸,其中一項是請他們看百老匯歌舞。之前我跟他們說,找一場熱鬧的,比如《貓》之類就好了,結果他們找了世界頂級的現代舞,觀衆穿着黑白禮服入場,開場前有雞尾酒會,結束後有招待晚宴。我爸開場後十分鐘就靠着椅子睡着了,眼睛死死閉着,嘴微微張着,兩片嘴脣之間有兩根細細的唾液絲相連,唾液絲的長短隨着他均勻的呼吸有節奏地變化。我老媽很興奮,坐在第二排,還拿着我在探索頻道商品部買的高倍望遠鏡仔細張望。第一次,我媽小聲對我說:“這些演員年紀都不小了,四十多歲了吧,怎麼混的,現在還在臺上蹦來蹦去?”第二次,我媽小聲對我說:“這些人好像都很苦悶。”第三次,我媽小聲對我說:“那個領舞的男的像蓋瑞。”蓋瑞是我姐姐的一個朋友,禿頭,我媽見過蓋瑞之後,所有禿頭的男人長得都像蓋瑞了。我老媽老爸對歌舞和音樂的理解力充分遺傳給了我,我對此不抱任何希望。
女生現代舞跳畢,是劉京偉的現代少林拳。這也是保留項目,充分暴露劉京偉兇狠剽悍的一面,每次的拳法相同,但是結尾的高一潮不同。前年的結尾是一掌擊碎五塊摞在一起的磚頭,去年是一頭撞碎一塊拿在手裡的磚頭,今年是一指插入放在地當中的磚頭,不知道是因爲劉京偉的功力年年增長,還是磚頭的質量年年下降。我們在劉京偉達到高一潮的一剎那拼命叫好,像到長安劇院看武戲一樣:“好。好。好。”“好”要喊成二聲,陽平。劉京偉有磚頭情結,打架沒磚頭不能盡歡,後來的後來,桑保疆做房地產,攤子鋪得太大,資金鍊斷了,樓爛了尾。桑保疆拉劉京偉投資,死活請劉京偉到他的工地上看看,劉京偉一邊在工地上走動,一邊皺着眉頭嘮叨:“現在這工地上磚頭怎麼這麼少,這架怎麼打呀?”現在,磚頭徹底不讓燒了,說是污染環境,劉京偉幸虧英年早逝,否則會更加落伍而寂寞。
接下來是擊鼓傳花,一個人閉着眼擊鼓,大家轉着圈傳花,鼓停了,花在誰手上,誰就得即興表演節目。張國棟北冰洋汽水喝多了,去上廁所,花就當然地傳到他的位子上,身邊的桑保疆死活不接着傳。張國棟耍賴,死活不演節目。劉京偉起鬨,說朱裳伴唱你演不演。張國棟和朱裳同時惡狠狠地看了他一眼。張國棟說,我給大家扔個球吧。他從後面的桌子上拿了三個桔子,像雜技演員一樣耍了起來,足有兩分鐘纔有一個桔子掉到地上。桑保疆馬上說,實在是演得太好了,你再表演一個扔汽水瓶吧。張國棟說:我扔你媽的瓶兒。
過了九點鐘,班主任老師說,不早了,我先回去,還有明天的課要備。你們再玩一會兒,別太晚了。
女生提議跳舞,反正她們也爲表演現代舞穿了緊身衣或是裙子,也化了妝,整了整頭髮,點了點香水。我從來沒有看過姑娘上妝,但是對這個過程的想像讓我興奮不已。我想像,應該有一面鏡子,還有五顏六色、高高低低、大大小小的罐子,有的裝膏,有的裝水,有的裝粉,有的裝油,還應該有各種工具,刷子、鑷子、抹子、刀子。姑娘坐在鏡子前,用不同的工具調製不同容器裡不同性狀的膏水粉油,十六種顏色和十六種顏色調兌,是二百五十六色,是一種性質的美麗,十六種味道和十六種味道摻合,是二百五十六味,是一種性質的芬芳。姑娘坐在鏡子前,在臉上一筆一劃地畫,在心裡一點一滴地想,然後問,鏡子呀鏡子,我是不是世界上最美麗的姑娘?好像我在四百字一頁的淡綠色稿紙上,一筆一劃試圖重現心裡的一點一滴。在這個古怪的過程中,我們碰巧能夠超凡入聖,手上的筆變成妖刀。我做美元期貨的時候,晚上八點半開始看紐約的盤,養的小狐狸上了濃妝去酒店樓下的迪廳鍛鍊身體。凌晨三點半,紐約匯市收盤,小狐狸迪廳鍛鍊回來,臉上的濃妝一絲不亂,因爲她從不出汗,加上走路無聲,我常感到她的鬼氣濃重。小狐狸說,我要吃宵夜。我坐在HermanMiller的椅子上活動僵直的肩背,小狐狸蜷在我的兩腿間,解開我寬鬆的睡褲。她擡起臉,臉上的濃妝筆墨清晰,這一瞬間,她美極了。我讓小狐狸背衝着我,雙手撐着我的書桌,我從後面抱着她。書桌對面是一面鏡子,鏡子裡是小狐狸上了濃妝的臉,美豔無比。宵夜完畢,小狐狸到浴室卸她的妝,我從來不看,新西蘭惠靈頓和日本東京的匯市又要開盤了,我的肩背將要繼續僵直。
朱裳基本不化妝,她說化了之後不像她,這是真話。我見過她和她老公的結婚照片,朱裳一臉濃妝,像是不知道從什麼地方鑽出來的小影星,靠在一個梳着大分頭的男子肩上。翠兒除了演戲之外,不化妝,她說上妝毀容,就像寫東西折壽一樣。後來,翠兒嫁給了一個年輕的非洲酋長。多年以後,我又在朝陽門外“永延帝祚”的牌樓附近見到那幾個教我罵人話的非洲小混混。我說我有一個女同學遠嫁他們非洲,我給他們看碰巧夾在我錢包裡的翠兒的照片,那幾個非洲小混混見了照片立刻斂容屏氣,把他們敞開的襯衫鈕釦扣起來。他們說,他們年輕的酋長繼位成了國王,我的翠兒現在是他們的國母,在他們的國家人人景仰。翠兒的形象印在海報上,張貼在他們首都的國際機場和最好的海濱度假酒店裡,翠兒的頭像還出現在新版的貨幣上。他們還說,他們離開他們的國度之前,有幸面見過翠兒國母,驚爲天人,不敢多看第三眼。我管他們要了一張有翠兒頭像的非洲貨幣,回家給翠兒打電話。翠兒說在非洲,沒有戲演,偶爾自己給自己化化妝,防止廢了幼功。翠兒說,非洲熱,晚上還好,她晚上關了冷風,然後一件一件脫光衣服,穿上高跟鞋,她有很多高跟鞋,她挑跟兒又細又高的那種,然後仔細上妝,然後在屋裡走來走去。我問她有沒有掛窗簾,翠兒說沒有,窗戶外邊是海。我說:“這個意象太婬蕩了,我硬了,我的黃書都被張國棟拿去了,掛了電話你有非洲酋長,我這兒什麼都沒有啊。咱們說點別的吧,你們國家最近的旅遊業發展如何?是不是已經成爲國民經濟的支柱產業了?”翠兒說:“硬死你,我還有更婬蕩的,你拿着電話慢慢聽着。我有一個大浴缸,小遊泳池似的,水是熱的,但是沒有蒸氣,臉上的妝不會敗。放了這裡的一種花瓣,光着身子泡二十分鐘,女人會全身酥軟,沒有一處是硬的,好像骨頭都融化了,人漂在水面上,像飄在空氣裡。如果這時候有男人進來,女人的身體就會收緊,一種沒有絲毫牽強的平滑的全身收緊,然後再放鬆,再收緊。好了,我掛電話了。”
高中的時候,平時女生們總感覺班上的男孩小,不安分的女生總是在大學或是外校的高年級找相好的男朋友,個別幾個乳一房發育提前的甚至直接找社會上工作的男人。放學的時候,學校門口常常有一些舉止瀟灑的大男生,穿着光鮮的名牌運動服,接他們的姑娘,偶爾也有一兩部小車,等着接他們的女友。我們班的女支部書記是個典型。女書記長得很堅毅,我們叫她“梯子”,取自諧音:“書籍(書記)是人類進步的梯子。”梯子從一開始就看不上我們,她一直優秀。即使跑得沒有張國棟快,夏天運動會的時候,還是張國棟等四個人扛着一張面板,梯子站在面板上面。她的寶相莊嚴,一手一個牌子,上面一個“龍”字,另一手一個牌子,上面一個“虎”字。梯子舉起“龍”字牌,我們走在方陣裡的就喊:“鍛鍊身體”。梯子舉起“虎”字牌,我們就喊“爲革命學習”,好像現在在商場門口搭臺子叫賣商品的。張國棟當時肩膀扛着杆子,梯子就在前上方,他說梯子有點分量,他擡起頭,看見梯子的屁一股高高在上,舉着龍虎牌,揚起手臂,腋窩裡的腋毛颳得乾乾淨淨,就是比自己牛逼。從那兒以後,張國棟說起梯子,總說梯子身材不錯,屁一股滾圓,讓人遠遠望見想追過去看正臉,但是看了正臉又發現自己傻逼了。這話後來傳到梯子耳朵裡,當時張國棟正在泡班上一個小腿細細的姑娘,約她去工人體育場看足球,準備趁亂上手。梯子知道了,組織團活動,沒通知張國棟和他的小妹妹。我們隔了七八排,坐在他們後面,大家都看見,在踢進第一個球之後,張國棟罪惡的右手伸出來攬住了小妹妹的腰。
梯子上初中的時候,和本校高二的一個高大男生相好,自己初二就入了共青團,她的相好就是她的介紹人。高中的時候,和北大中文系的一個黑瘦戴眼鏡的人不錯,那個人是北大文學社的社長,以在未名湖畔石拱橋上即興用四川普通話朗誦詩馳名京西高校。通過這個“川普”文學社長,高中三年,梯子在雜誌上發表的朦朧詩比我們語文老師一輩子發表的都多。有評論家說,梯子的朦朧詩飽含陽剛之美,兼有川北鄉土氣息,對於一個北京丫頭片子,難得。大學的時候,梯子和一個美國學考古的研究生相好,那個研究生在陝西學的中文,常和陝西盜墓農民混在一起,吃飯蹲着,鋤頭使得有神采,所以會說一口流利的陝西口音中文,古文尤其了得,舊版的《漢書》能斷句讀通。梯子同時和一個民營企業家偶爾睡覺。梯子當時跟我闡述,她年紀還小,還沒想清楚是出國顛覆美國腐朽的資本主義還是留在國內大幹社會主義,還沒想清楚是青燈黃卷皓首窮經搞學術,還是大碗吃肉大秤分金搞生意,所以洋書生和土大款都要交往。我說,同意,注意時間安排,注意身體,努力加餐。最後梯子選擇了資本主義腐朽生活,到美國一年後拿了綠卡,就和陝西洋考古離了婚,說是在美國一年到頭吃不着有土腥味的活鯉魚,卻要整天睡有土腥味的老公,不靠譜。梯子馬上找了個美國老頭,有錢,有大房子,有心臟病,但性慾旺盛。老頭是用直升飛機把梯子娶進那個大房子的,我見過婚禮上的照片,長得像大白鬍子的聖誕老人。梯子皮膚光滑滋潤,但是表情還是很堅毅。梯子說,第一次上牀就知道了老頭的斤兩。梯子還說,不是吹牛,如果她願意,和老頭隔着一千英里電話做一愛,能讓老頭心臟病發作,死在去醫院的救護車上,臉上還充滿婬蕩的笑容。
後來老頭真是這樣死了。梯子帶着美國護照和天文數字的資產回到北京,對我說:“我從小都找比我老比我成熟的,追求前進追求光明。現在我要反過來了,你說,我是不是老了。”我說:“怎麼會,你的肌肉還結實,腿上毫無贅肉。百萬軍中取上將首級,你還是易如反掌。而且,從另一個角度說,你比我們早好幾步領導了潮流。”梯子說:“我知道你對我無慾無求,不求我色也不認爲我有色,不求我錢也不認爲錢有多麼了不起。但是金錢就是力量,四百塊一條大腿,你小心我用錢把你的舌頭剁了,省得我鬧心。”後來梯子也沒刻意剁我的舌頭,她找了個小她十歲的小夥子,世家子弟,父母都是唱戲的,自己練舞蹈,齒白脣紅,眼皮一抹桃花,眼底一坨憂鬱。我第一次看見這個男孩,驀地感嘆,男人也有尤物啊,平生第一次理解了同性戀的道理。回去問我的姑娘,我有沒有可能是雙性戀。那個男孩兒右耳朵上戴了個很大的鑽石耳墜,梯子說,他肚臍上還有一顆一樣大小的,幾乎都是兩克拉,都是她買給他的,都是Tiffanny的。我說:“爲什麼我小時候就遇不上你這樣的富婆,不僅有錢,還有格調,還意志堅強?跟了你,又不愁吃喝又有品味又能教會我各種人生道理,多好。”梯子說:“他脖子上出的汗是甜的,他胸脯上出的汗是茉莉花香的,他看着我會突然流下眼淚,他很少說怪話。我沒記得你有這些好的品質。”收了這個小夥子之後,梯子的身材越來越好,皮膚越來越水嫩。梯子說:“這樣的小夥子,我還有兩個,一三五,二四六,星期天我休息,上午去中日青年交流中心的國際教堂做禮拜,中午在福滿樓吃早茶,下午去做臉。”我說:“你是不是在練傳說中的陰陽功,採陽補陰?我聽說文革期間,在浙江蕭山,有個六十多歲的老教師就練陰陽功,把兩個十五六歲的女學生心甘情願地搞大了肚子,被政府發現判他死刑後,他只懇求政府給他三個月的緩刑,讓他把他的修煉心得寫出來,造福人類。但是政府沒同意,行刑的警察後來說,槍子兒打到他腦殼上,發出金屬的聲音,斜着往外崩,三槍纔打進去,五槍才斷氣。梯子同志,你不應該等到最後,應該隨着練習,隨時把心得記錄下來,不怕一萬就怕萬一。”梯子說:“秋水,你別出北京城。出了城,沒人罩着你,我準安排人,剁了你的舌頭細細切碎了喂野狗。”最後的最後,梯子在延續基因、培育後代這件事上,又走在了我們前頭。梯子應用試管嬰兒技術,懷了雙胞胎,而且是同母異父,這個病例差點被總結之後刊登到《中華婦產科雜誌》上。梯子說,她不是“養兒防老”,她不圖回報,她喜歡看一對小東西在她面前跑來跑去,從小長到大,這一過程中的樂趣,大於所有麻煩。我買了兩套新潮的小孩衣服送給梯子。孩子還沒生,產前隨診,梯子拒絕詢問B超醫生,不知男女。在北京的同學分成三組,一組說都是男的,一組說都是女的,一組說一男一女,紛紛下了賭注,小孩兒滿月的時候,輸的請客。根據概率,我押了一男一女組,小孩衣服,我買了一套男孩的和一套女孩的,男孩穿了像小太保,女孩穿了像小太妹。我想像着她們穿上衣服在地上跑來跑去的樣子,感覺無比美麗,笑出了聲兒。梯子對我說:“如果我告訴你,你是兩個爸爸中的一個,你會怎麼反應?”我一邊玩着小孩衣服,一邊說:“不可能。我連你的手都沒敢摸過,怎麼可能。”梯子說:“你不是告訴過我,你上大學的時候,有一次捐獻**的車來到你們校園,你一高興捐了三毫升**,換了一箱啤酒?”我的冷汗馬上流下來:“你怎麼知道不是別人的?”梯子一笑,說:“我知道。”
但是現在跳舞,特殊時候,有男生抱着總比沒有強,女生們也不再挑剔。男生舞技實在稀鬆,但是往日明亮的日光燈今天因纏上厚重的彩紙而變得迷離,往日一般般的女孩藉着化妝品的魔力變得妖氣籠罩,男生心中感到什麼在涌動,女生的身體透過輕薄的衣物發出巨大的熱量,我看到男生搭在女生身上的手指時起時落,彷彿搭在一個剛倒滿開水的水壺上。跳舞是個好藉口,可以冠冕堂皇地抱姑娘,可以學習如何長大。女孩伸過來的手是拉你下水還是拖你上岸,男生傻,不想。跳得如何,沒有鏡子,臉皮也厚,不怕。日光燈熄了幾盞,屋子變得更加昏暗。音樂從桌子上的錄音機裡放出來,輕飄飄的,卻有另外一種重量,彷彿從香爐裡滾下的煙,並不漫天飛揚,只是矮矮地浮在地板上,隨着心跳起厭。小男生、小女生們便蹚着地板上這如煙的音樂移動自己的腳步,一臉肅穆。男生似乎忘了背地裡罵的“兩腮垂肩”、“大扁臉”、“三角眼”,女生似乎也忘了抱着自己的男孩“鼻涕還沒流乾淨”。
我坐在靠窗戶的一個角落裡,看。反正朱裳也坐在一個很黑的角落裡,在我眼前,但又不在別人的懷裡,我心裡就不難受。朱裳沒穿裙子,臉上連淡妝也沒有。但她穿了一件很好看的毛衣,深藍色的毛衣上兩朵黃白的菊花,菊花的形狀很抽象。頭髮仔細洗了,散開來,覆了一肩。我後來在大學做過一段學生幹部,負責安排舞會之類的文體活動,我對場地要求、音響設備的安裝調試、舞曲的選擇都很熟練。活動開始,我就坐在一個角落裡,看,體會過去當大茶壺的心情。我總對我的女朋友說,你是舞后,你玩兒你的,我一點都不在意,我替你在這兒看管大衣。我在角落裡看我的女友在舞場裡旋轉,她的頭髮盤起來,她笑臉盈盈,她汗透春衫,我覺得她比和我在一起的任何時候都美麗。
忽然看見張國棟躥了出來,走到朱裳面前,請她跳舞。朱裳楞了楞神,搭着張國棟伸過來的手站起來。張國棟穿了一條黑色的錐子褲,藏藍的高領羊絨衫,外面罩了一件黃色的西裝,由於西裝的質地非常好,黃色不顯得張揚。這是我第一次看到張國棟不流鼻涕的一面,我驚詫於他的美麗。
“我不大會跳的。”我隱約聽見朱裳對張國棟說。
“你樂感好,聽着音樂、跟着我就好了。”張國棟一笑,朱裳後來告訴我,張國棟有一種不屬於婬蕩的笑容,很容易讓女孩想起陽光。跳了一會兒,步子輕快多了,身上估計也有些熱了。張國棟比開始抱朱裳抱得緊了一些,我看見朱裳微微閉上了眼睛,可能挺舒服。朱裳後來告訴我,張國棟人瘦,但骨架子大,胸厚,肩寬,姑娘搭在張國棟背上的手,可以感到在他身子旋轉時肌肉微微的隆起,而且張國棟的節奏感奇怪地好,步法如行雲流水。我當時看到的是張國棟的手。他的手大而結實,抱在朱裳散開的頭髮上,手背青筋暴露。我知道朱裳的頭髮是新近仔細洗過的,因爲比平時蓬鬆,顏色比平時略淺一些。我有一種理論,物質不滅,天地間總有靈氣流轉,鬱積在石頭上,便是玉,鬱積在人身上,便是朱裳這樣的姑娘。玉是要好人戴的,只有戴在好人身上,靈氣才能充分體現。女人是要男人抱的,只有在自己喜歡的男人懷裡,靈氣纔有最美麗的形式。
想到這種理論,我忽然覺得不高興。
翠兒進來,香香的,坐到我身邊,說,我們班的晚會沒勁,我來看看你。翠兒穿了一件用布極少的黑色衣服,前面乳一房一半以上是沒有遮蓋的,後面第一腰椎以上是沒有遮蓋的,側面大腿三分之二以下是沒有遮蓋的。後來,翠兒告訴我,這叫夜禮服,我才知道它是生活富裕和文明發展到一定程度纔出現的,就是因爲沒有在墓葬裡發現夜禮服,多數著名學者否認夏朝文明的存在。從小到大,我對這個世界有很多疑問,主要的三個是:鬧鐘爲什麼定點會響?什麼把塔吊本身升到那麼高?夜禮服是怎麼固定在女人身上的?我拆過一個鬧鐘,後來裝不回去了,還是沒搞明白原理。我和好些搞房地產的大佬吃過飯,他們說,他們不是工頭,他們不熟悉塔吊。我現在只知道夜禮服是如何固定的,因爲我認識翠兒。我說:“我聽說,唱京戲銅錘花臉的有個絕技:戴着頭盔翻筋斗,不想讓頭盔掉,頭盔就不掉,接下去想甩掉,一甩就掉。秘密是,槽牙咬緊繫頭盔帶子,牙關一咬,太陽穴突出,帶子繫緊,翻筋斗不掉。牙關一鬆,太陽穴癟了,帶子鬆了,一甩頭盔掉了。夜禮服是不是也是一個道理?穿的時候,在外面晃悠的時候,想着婬蕩的事情,乳一房一脹,乳頭挺起,衣服就不掉。回到家,想起考試、功課、父母,乳一房一瀉,乳頭一塌,衣服就自動脫下來了。”翠兒說:“不要胡想。夜禮服多數都有條極細的透明帶子,吊在肩上,不留意看不出來。還有的夜禮服在後面勒得很緊,扯一兩把不會掉的。你以爲姑娘的乳一房和乳頭跟你的小弟弟一樣,想到壞事就腫脹?”
那天舞會,翠兒坐到我身邊,穿了件用料極簡的夜禮服,我問她:“冷不冷?”翠兒說:“冷。你請我跳舞。”我說:“不會。你知道的。”翠兒說:“你可以牽着我的手,你如果摔着了,哪兒疼我可以幫你揉,我又不是沒有教過你溜旱冰。”我說:“我傻。我沒樂感的。”翠兒說:“走路會吧?抱姑娘會吧?至少抱我會吧?你不用聽音樂,就抱着我,跟我走。”我抱着翠兒走,翠兒牽我的手放在她第一腰椎上面,沒有布料的地方,我的手和她身體之間,是一層細碎的汗水。後來,這個鏡頭傳到學校教導主任耳朵裡,就是新年黑燈貼面舞事件的雛形。我的目光越過翠兒的肩膀,瞥見張國棟向我擠了擠眼睛,他的眼睛旁邊是朱裳散開的頭髮。劉京偉抱着班上一個粗壯姑娘跳舞,那個姑娘長得世俗而溫暖。在我眼裡粗壯的姑娘,到了劉京偉懷裡,變成了一根細瘦的雙節棍,被劉京偉揮舞得虎虎生風,長辮飛揚。後來劉京偉反覆和我、張國棟提過,是不是把這個雙節棍似的姑娘也發展到我們的打架隊伍中來,我和張國棟都覺得不靠譜。對淺吟低唱、春情萌動不感興趣的一小堆男生,正紮在一起猛吃剩在桌子上的公費瓜果梨桃、花生瓜子,大談現代兵器、攻打臺灣及圍棋。有人講武宮正樹的宇宙流不是初學的人能學的,應該先從阪田榮男、趙治勳入手。也有人反對,不能否認有的天才可以一開始就逼近大師。
晚會最後一項是抽禮物。事先每個人都準備了一件禮物,交到前面,由班幹部編了號。誰抽到寫着幾號的紙條,誰就得到第幾號禮物。
後來,朱裳告訴我,她抽到一個很醜的布娃娃,小小的嘴,沒有鼻子,身上是豔綠的衣服。娃娃的胳膊下夾了一張深藍色的小卡,卡上是黃色的菊花:“無論你是誰,抽到我們就是有緣,就是朋友,新年好兼祝冬安。秋水上。”
醜娃娃在朱裳的枕頭邊藏了一段時間,朱裳還給她添了一身藍色的套裙,用黃絲線在上面繡了兩朵小菊花。有一天,朱裳洗完頭髮,取來剪刀,把她仔細地剪成了碎片,扔進了垃圾道。
朱裳爸爸偶爾問起醜娃娃的去處。
“沒了。”
“怎麼會沒了?”
“沒了就沒了。我不知道。沒了就沒了。”
晚飯有魚,南方人有活魚總會清蒸。朱裳爸爸魚吃得興起,忽然想起貓。對朱裳媽媽講,最近總是鬧貓。三單元的公貓有情,五單元的雌貓有意,總在自己家四單元的陽臺上相會。睡不好覺。
“可能是因爲春天快到了。”朱裳媽媽說。
“老僧亦有貓兒意,不敢人前叫一聲。”
朱裳媽媽瞪了他一眼,女兒在,不許毒害青少年。
“我打算在關鍵時刻抓住它倆,一手把公貓扔到三單元,一手把母貓扔到五單元。我也是爲了咱們女兒的身心健康。”我回想起來,有一陣子,在樓道里遇見朱裳爸爸,他臉上、手上一道道長長的抓痕,還上了紫藥水,我當時還誤以爲是他有外遇被朱裳媽媽發現,痛施辣手,暗自興奮了好一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