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腕一陣劇痛,睡蓮沒有掙扎,右手端了泡好的茶遞給王素兒,說道:“無論我的答案是是還是否,都對錶姐和芙蕖苑所有女孩子的清譽有損,所以表姐莫要追問任何人。
王素兒目光一滯,放開了睡蓮的左腕,接過茶盅。
睡蓮問道:“表姐喜歡聽崑曲,對《牡丹亭》是瞭解的吧?”
王素兒點點頭,《牡丹亭》裡,閨中少女杜麗娘做了一個夢,夢境中和一書生柳夢梅相契,生死不離,夢醒後,思戀夢中書生成疾,一病死了。杜麗娘死後,上京趕考的柳夢梅無意中看到她的畫像,傾慕不已,杜麗娘從棺木中起死回生,兩人衝破家長和禮教重重阻隔,最終結爲夫妻。
睡蓮嘆道:“京中大小宴請,這部戲唱了無數遍,從我記事起便在唱,估摸着等我成了六旬老人,甚至千年萬年以後,戲臺子還是會演着這這部戲,長盛不衰,表姐以爲這是什麼原因?”
王素兒微微一遲疑,說道:“牡丹亭唱詞優美,非一般戲曲可及。”
睡蓮緩緩搖頭道:“其實若單論詩詞優美迤邐,古今多少詩詞勝過《牡丹亭》。這部戲能成爲百聽不厭的經典,實際上是她用誇張的、匪夷所思的情節,滿足了人們希望有情人終成眷屬的夢想。”
“只是,夢想始終只是夢想,敢問表姐,這世間,能有幾人實現了這個夢想?”
王素兒喃喃道:“戲臺上和現實豈可相提並論。”
“表姐說的很對。”睡蓮道:“戲臺上,杜麗娘因愛而死,而後因愛而生,她有兩次生的機會;而現實中,人的生命只有一次,死了只能化作一抔黃土。”
“現實中,人哪怕做了一個比杜麗娘還要美麗的夢,可是夢醒之後,她就應該過屬於自己的生活,而不是纏綿於夢境中不能自拔,最終鬱郁而亡,她周圍的人也跟着傷心難過。”
睡蓮看着王素兒的眼睛,一雙明眸洞穿人心,道:“夢境在美,人也是要生活在現實中的,表姐,該是醒來的時候了。”
啪!
王素兒手一鬆,甜白瓷茶盅落地,支離破碎。
王素兒目光迷離,帶着些許不甘、她猛地搖頭道:“醒來又怎樣,不醒又怎樣,如今木已成舟,我一個寄人籬下的孤女又能如何?不過是任人擺佈罷了!”
“表姐可以選擇走自己的路,過自己的生活!你固執的流連於此,就能把那個人拉回去嗎?那種事只有在戲文裡纔有,現實中誰能如願?更何況——。”睡蓮直直的看着王素兒,艱難的說道:
“再如花相契的美眷,也抵不過這似水的流年!什麼張敞畫眉、紅袖添香,你以爲他始終會爲你畫眉一輩子?!你以爲爲他半夜讀書磨墨添香的,就始終只是你一個人?!”
“只要兩個人情真意切,什麼不可能?”王素兒脫口而出道:“我父母就是如此!”
睡蓮啞然,半是失望,半是憐憫的看着王素兒:你父母在成親之前可曾見過半面?你父母的婚姻是得到了雙方父母的同意和祝福的啊……。
話一說出口,王素兒也意識到了不對,她趴在炕几上嗚嗚哭着。
睡蓮覺得很無力,心而論,她費了一下午口舌幾乎是引經據典的擺事實、講道理勸解素兒,其實並不完全是爲了素兒,更多的是爲了被兒子誤會的柳氏,當然,還有自己。
因爲只要素兒一天擺出怨女模樣,寧佑“癡男”的心就收不會來,柳氏的心就痛一天,柳氏心痛,睡蓮自己看着也不好受。
用一句通俗的話總結,就是素兒好,大家纔會好;素兒不開心,大家就都過不了好日子,包括貌似旁觀者的睡蓮。
更何況,顏老太太隔三差五的敲打自己要多陪陪表姐,提醒表姐曾經在繼母楊氏的壓力下,毅然站出來幫助自己的往事,差點就沒說自己若袖手旁觀素兒消沉下去,就是“白眼狼”一頭了。
可是,睡蓮自覺得也付出了許多啊,無論是在成都,還是在燕京,她的付出難道就少麼?自己曾經也挖心掏肺的對待素兒,結果素兒並非像自己這樣坦蕩,從成都的房子,到比較母親的嫁妝,甚至石綠無意中說出表姐還懷疑自己在成都幫助變賣亡母古董交易中有貓膩!
素兒明知顏老太太爲了她的不快總是敲打自己,可素兒依舊我行我素,時間長了,睡蓮的心哪怕是在火鍋裡燙過,這會子也會涼下來。
素兒不是不懂,她是不願意懂罷了。畢竟陷入感情泥沼之中,外界的能干預的力量有限,素兒不願意直面現實,她在泥沼之中痛苦糾結,用眼淚和柔弱的姿態來消極抗拒不可阻擋的現實,最終所有人都沒有好日子過。
真心實意不是大海里的水,取之不盡用之不竭。在顏府這個嚴酷的生存環境裡面,真心實意是石頭縫裡滲出的山泉水,只有那麼一點點,你一瓢一瓢的慢慢舀,興許能夠舀一輩子。
就像柳氏之於睡蓮,睡蓮一年到頭大小麻煩不斷,睡蓮並不是遇事就去找柳氏幫忙,總是自己想着解決,實在解決不了,就拖一拖,緩一緩,不到萬不得已,睡蓮不輕易找柳氏求助,並且自己也儘可能的幫助柳氏。
誰又不是天生欠誰的。
可是素兒是在用抽水泵這種大規模殺傷性兇器來抽山泉水,抽不了多久,山泉就枯竭了,能不能恢復還是另一回事。
所以睡蓮覺得,自己的這點不多的心意還是留給更值得自己關心的柳氏吧,別被人胡亂糟蹋了。
看到王素兒哭的肩膀一抽一抽,睡蓮只得擺出姐妹情深的模樣低聲勸解,只是這時,說的話半是真心,半是假意。
沒有辦法,睡蓮只有保持着與素兒的“情誼“,才能得到顏老太太的支持。
這個對睡蓮來說難度並不大——連對品蓮、慧蓮她都能表現的姐妹情深,何況是真的幫過自己的王素兒,只是,睡蓮覺得有些東西,已經慢慢的消失了,很是遺憾。
王素兒的眼淚從大珠小珠落玉盤的瓢潑暴雨、到淅淅瀝瀝的小雨,最後終於止住了,只是始終不見你若安好便是晴天的情況出現。
到了晚上生日家宴兼穆家三口的接風宴上,顏老太太和王素兒都笑的很勉強,一個面容憔悴,帶着隱隱焦躁之氣,一個眼眶微紅,帶着淺淺哀怨之氣。
倒是穆家三口洗漱乾淨,換上了新衣後,在家宴應付顏家二十幾人的頻頻敬酒中並不十分露怯,尤其是穆思齊,區區一個十七歲的小秀才,在顏家諸多舉人進士甚至探花面前鎮定自若,絲毫沒有投親的那種縮手縮腳的窘迫之氣。
顏五爺頓時覺得特有面子,對穆思齊讚賞頗佳,說思齊是可造之材——連親兒子都沒有這麼被誇過!
大夫人瞧見了,心下對穆家三人怎麼安置也有了章程——橫豎不是掏自己的私房錢,而且可以迎合府裡的當家人顏五爺,何樂而不爲呢。
所以大夫人大方的緊,先從公中撥了三百兩銀子給範氏做了安家費,將穆思齊安排在外院的單獨院落裡,伺候的丫鬟小廝、月例銀子筆墨紙張等等都和顏府寧子輩的孫子一模一樣。
範氏母女的份例也本打算按照顏府夫人小姐來,不過範氏母子三人都推辭了,最後穆思齊院子裡伺候的人減半,開年後,穆思齊就在顏府外院私塾裡讀書;範氏母女住在內院距離柳氏來思院不遠處的博雅居里,只要了兩個丫鬟,兩個粗使婆子伺候,十二歲的思哲在內院學堂裡和慧蓮、琪蓮一同上學。
顏府本來的規矩是女孩子十五歲及笄前後可以不用每日上學,所以怡蓮和素兒如今都閒下來了。
睡蓮是個特例,因要幫着理家,今初夏起就沒去上學,等於“提前畢業”,學堂夫子深覺得輕鬆許多,睡蓮也覺得——咳咳,並沒有覺得輕鬆,理家其實也是一門博大精深的學問,想要做到遊刃有餘,她真的還欠火候。
考慮到下半生的日子都要靠着理家的本領吃飯,睡蓮學起來比在學堂認真多了。
次日上午,睡蓮正在庫房清點過年祭祀時需要的祭品和各色器皿,松鶴堂的丫鬟又來請,睡蓮以爲是昨天王素兒紅着眼從聽濤閣出來,顏老太太又要找自己“談話”。
那丫鬟卻興奮的說:“是九江府四姑奶奶打發的管事媽媽來送年禮了,府里長輩的,小姐的都有,老太太要各位小姐一起去呢。”
四姐姐青蓮捎的年禮?睡蓮跟着丫鬟去了松鶴堂,可剛進暖閣,就聞得一陣嗚咽之聲,只見怡蓮、素兒她們都在流淚,暖閣中央跪着一個風塵樸樸的管事媽媽。
“……可惜了,掙扎了兩天,還是沒能留着那個孩子,四姑奶奶天天暗自流淚,卻不准我們這些陪房寫信訴苦,只是說自己過得好,要府裡不要牽掛。”
一聽這話,睡蓮只覺得腦子一轟,難道——難道青蓮也流產了?
“老奴這次送年禮回來,四姑奶奶千叮萬囑說不要聲張,嗚嗚,老奴怎麼忍心瞧着主子煎熬受苦?所以老奴自作主張,說了出來,求老太太做主,咱們四姑奶奶雖然是庶出,但也是嫡子五房頭一個出嫁的小姐,怎麼能被那賤——毒婦如此對待?!”
說完,那個管事媽媽跪地不停地磕頭道:“求老太太夫人做主,救救四姑奶奶吧!”
彩屏忙示意兩個丫鬟扶起管事媽媽,那管事媽媽掙扎着不起,不停的哭訴祈求着。
一直沉默的顏老太太說道:“你先起來,我有話問你。”
管事媽媽站起來,強忍着止了淚。
顏老太太問:“這是什麼時候的事?”
管事媽媽回道:“十月底的時候,四姑太太的月信過了二十來天都沒來,奴婢就覺得不對,請了大夫來看,大夫說日子短,還不能確定是喜脈,應該有二分是了,姑爺和姑奶奶都高興的很,親家老爺也是高興的,可是那毒——張夫人才免了四姑奶奶三天的晨昏定省,就甩臉子了,晚飯的時候把四姑奶奶叫過去伺候,四姑奶奶給張夫人佈菜,張夫人硬說四姑奶奶布的菜不合胃口,罰四姑奶奶站在院子裡,四姑奶奶站了約半個時辰,就——就見了紅!姑爺聞訊趕歸來,急着抱着四姑奶奶回房,可到底沒有保住孩子……!”
作者有話要說:青蓮有消息了。
圖爲:穿牆透壁的手繪圖,完全展現了中國建築史經典建築!作者:臺北李乾朗先生
放這個圖片上來,因爲可能以後我沒有機會把這個類型穿插在文章裡,可是我又很喜歡,希望能和各位一起分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