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落是不常稱呼蘇執名字的,大多叫一聲王爺,尤其是像此刻這般帶着商量和信任的語氣,倒是與她叫‘顧臨晏’這個名字時頗有些相像。
本是眼神倏而一亮,想起這個,蘇執又自嘲般笑了笑,隨即在沈落近側坐下。
沈落沒看懂這片刻間蘇執神色的變化,便也只囫圇過去,裝作不知。
她沉聲道:“我覺得芙蘭留在上殷終究是不妥……”
像是後頭還有什麼意思沒說出口,沈落探詢的目光投向蘇執,卻沒有說下去,但蘇執自然猜得到。
留在上殷不妥,那必然回去南戎最好了。
但是這話按照沈落的性子很不該對他說的。
上殷和南戎雖是聯姻,但在西宛一事上便可看出,兩者終究不是同氣連枝,而沈落的身份實在驚世駭俗。
她自來看重芙蘭,而芙蘭本身不會武功,若是芙蘭留在這裡,倒可算作是蘇執手裡頭的一個把柄,用以牽制沈落。
雖蘇執沒有這麼做過,但於沈落而言,或許她一直就是這麼想他的。
沈落完全可以悄摸地將芙蘭送走,此刻卻是這般肝膽相照似的把話敞開了說。
蘇執一時沒反應過來。
老實說,他忽然有點高興。
本來爲了顧臨晏這個人,爲了冰窖裡頭沈落在自己懷中叫着別人的名字,蘇執是十分傷心的,可現下這點傷心似乎因爲沈落的直白和信任,竟淡化了些。
不等蘇執說話,沈落見他面色如常,只眸光微微閃了閃,以爲他是不願,連忙又道:“芙蘭留在這裡實在是危險,且她於你的作用本就不大,反而會是累贅。”
這一番說服看似十分誠摯,蘇執卻是聽完面色一凜。
說來說去,她心裡頭還是覺得自己的所作所爲皆離不開‘作用’二字?
難道我平日對你的那些好都是利用嗎?你到底哪隻眼睛看到我利用了?
“怎麼了…”沈落忽然驚覺蘇執的神色不大對勁:“你若是覺——”
“你好好養傷吧…”蘇執猛然打斷了沈落的話,站起身朝外頭走:“如今上殷和西宛打得正是膠着,南戎離西宛又很近,此去南戎未必就不是危險重重,留在攝政王府還可保命。”
顯然是拒絕了沈落的提議,但說得也有幾分道理。
沈落便未反駁,只點點頭:“…也好,且等戰事平息吧。”
雖是嘴上這麼說着,但沈落看着蘇執這一連串突兀的動作,未免心頭一動,總覺得自己哪裡說錯話了,但她又不知道究竟是哪句話說錯了。
若是那一句‘作用’什麼的,她大概也覺得不妥。
蘇執肯去冰窖裡頭救她,回來還三番兩次地把趙拓從太醫院揪過來給她治病,顯然他並非是一個只知算計的人。
尤其是知道了十年前的事,蘇執對她的好便顯得順理成章了許多,是以她那些揣度他不懷好意的心思便也淡了幾分,心下信了他定是有些許真心的。
人終究不是畜生,救命之恩好歹也會感恩不是?
這樣算起來,那句‘作用’的確是不該說,但蘇執這反應,未免有些太過了,實在不像是僅僅因爲‘作用’這樣一個惡意揣度的用詞引起的。
沈落想了半晌,蘇執已經走到了外殿。
臨出門前他步子微微頓了一下,有些彆扭地說道:“本王去看看粥熬得怎麼樣了。”頭卻是全然沒偏一分,也沒看沈落一眼。
門口的半夏看着蘇執慌慌忙忙地進門去,現在出來卻跟打了霜的茄子似的,蔫了一般,到底也沒明白裡頭髮生了什麼。
蘇執自說是去看看粥熬好了沒,但最後端着粥回來的卻不是蘇執,而是芙蘭。
不過想來蘇執也是做不好喂粥這樣細緻的活兒的,沈落想。
但沈落是想錯了,在她昏迷期間,蘇執一直小心翼翼地爲她灌着蔘湯,生怕她肚子空空沒了氣力,便被鬼差拉進了鬼門關,再沒力氣掙脫回來了。
蘇執灌蔘湯的動作一度驚呆了芙蘭和半夏,那樣的溫柔和細緻,哪裡像是一個養尊處優的王爺?說是那瀟湘館裡頭慣來服侍人的小倌倒更確切些。
總之蘇執是沒喂粥的,不止是當日,後頭幾日他似乎是忙了起來,又像是刻意躲着沈落似的,總是早出晚歸的。
幾乎是沈落睡着後他纔會小心翼翼地回朝露殿,不等沈落早上醒了,他便又已經起身了。
明明昏迷着的時候日日殷切地侯在榻邊,醒了之後也是委委屈屈說自己害怕,等沈落可以下牀走路了,他卻又不見人影了。
他是在躲着自己,沈落知道,但沈落不知,蘇執是爲了冰窖裡她叫了別人的名字。
如今蘇執生怕自己的親近噁心了她,反是被嫌惡,但又做不到大度地將她拱手讓人,便無端糾結着,一邊默默關心偷偷在意,一邊避而不見黯然神傷。
總之在這樣彆扭的相處中,沈落的病漸漸好了些,只是建安侯府那頭,葉傾城回去卻是病了。
沈落是怎麼醒的?說起來還要好好感謝這位葉小姐。
沈落並沒有強烈活下去的慾望。
她這一生,從小血和着淚訓練,從始至終的目的都是別人告訴她的。告訴她這次的目標是殺了誰誰誰,這次的目標是查探誰誰誰的底細,到後來,她的目標是保護容挽辭。
她因何而來,未來想去哪裡,想幹什麼,她從來沒有自己的想法,其實真的跟一件殺人利器無異。
顧臨晏偶爾還會想與心愛之人浪跡天涯,遠離紛爭,而她從來都沒有迫切想做的事。
從前保護容挽辭是她的任務,是作爲月掩殺手、皇室近衛的職責。後來容挽辭私奔,她替嫁上殷,她的任務是爲南戎除掉勁敵西宛,即便除不掉,重創也是好的,這樣一看,任務幾乎也算是完成了。
她沒有未完成的任務,也沒有一心想做的事,所以她爲什麼要拼了命地活着呢?畢竟她又不圖什麼,而活着卻這麼累。
即便身負絕技,亂世之中,她仍是蒲柳無依,戰亂和家國的洪流裹挾着她,它們將她卷向何處,她便無力抵抗只能順從。
死了,倒也一了百了,誰愛卷着她的屍體去哪裡就隨他們捲去吧。
昏迷中,她並不渴求活下去,直到外頭葉傾城險些作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