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後,辰時。
衆學子正在“薦賢堂”學習《論語》。
自漢武帝劉徹採納董仲舒“抑黜百家,推崇儒術”的建議後,儒家的“仁義”、“愚忠”、“至孝”等思想就成了官方的主流意識形態。《論語》乃孔子及其弟子言行輯錄,是漢時士族子弟必學的讀物,從中可以攝取的儒家的精神,陶冶情操。故,水鏡莊無論學文學武,即使像張任、霍峻、周泰這樣的統帥之才或將領之才,亦要學習。
如徐庶、石韜、龐統等人,自有便熟讀四書五經,《論語》更是倒背如流。但因爲當時文字沒有標點符號,也容易出現通假字(即錯別字),所以對《論語》之中許多言語,還有不同的註疏和理解,各種流派也層出不窮。此類才子各抒己見的“清談”,在文人、士族子弟之間很是常見。
司馬徽坐在堂上,搖頭晃腦的念道:“子曰:里仁爲美,擇不處仁,焉得知?”看到黃射在打哈欠,有點生氣,點名道:“德育,此句如何理解?”
黃射一個激勵,仔細思考,答道:“孔夫子是說,居住在有仁風的地方纔是美好的。選擇住處時,不居住在有仁風的地方,怎能說是明智呢?意思是說大家應選擇鄉鄰之間蘊含的高尚美德的地方而居住,也可理解爲鼓勵人民和有‘仁德’的人交往纔是美好的、智慧的。”
黃射前世是文科生,對《論語》說不上如數家珍,卻也難不倒他。
此句黃射一語兩解,均通語意。
司馬徽正待點頭,卻聽徐庶說:“不對。”
司馬徽尚未詢問,龐統卻已出聲道:“如何不對?此句康成先生已做過註解,‘裡’乃居住之所,‘知’通‘智’。黃射雖然不太聰明的樣子,但是此句理解,卻無問題。”
黃射苦笑。他知道龐統說的“康成先生”是東漢末年儒學大師鄭玄,聲望斐然。
孟建附和道:“不錯,此言正暗合‘水鏡莊’四位水鏡先生所行之事,先生們則‘仁’而‘裡’,居於此地,授我等學問,實乃‘爲美’。”
司馬徽聽見孟建所言,心裡舒暢,撫須點頭。
徐庶客氣的向衆人作揖,道:“‘裡’若當做‘居住’、‘仁’若當做‘仁風’解釋,自然無妨。可庶卻認爲‘里仁’二字不可分離,應當做一個詞語,意思爲:要把自己的德行放在仁的境界,‘擇不處仁,焉得知’即指如果我們做出的選擇,沒有達到仁的境界,那就不算智慧。”
黃射似懂非懂。張任、周泰等人卻是皺眉,似乎完全沒有理解的樣子。
一旁的石韜恍然大悟道:“元直的意思是此‘居’與‘住所’毫無關係,只是把‘仁’放在心裡的意思,當真是妙解。”
司馬徽等人沒想到徐庶竟然對鄭玄先生做出的註解還能別出心裁的理解,心裡讚歎。
龐統頗有不服,還要再辯,就聽門外童子呼道:“司馬先生你快出來,門外有一人找你,還帶了兩頭花豬。”
衆人心裡奇道,何人來找司馬先生,帶了兩頭花豬又有何意?
黃射等人卻是想到,幾日前,司馬徽曾在“南背亭”售豬,但卻被一男子以此花豬爲自家丟失由,討要回去了。
司馬徽聽到有兩頭豬在門口,顧不得穿上麻履,急匆匆的向門口奔去。
衆學子更是好奇,齊刷刷的跟上了司馬徽。
黃射等人瞧見,那男子正是當初問司馬徽歸還“小芳”的男子。
那男子見到司馬徽後,立刻磕頭自責道:“我將先生的豬討要回去後,不想第二天便尋回我家‘小芳’,我一時不知如何是好,幸得亭長李君苦勸,言先生乃大度之人,否則當日怎麼不與我辯解?便勸我前來歸還,於是我便登門致歉。司馬先生,我真的不是故意的啊,不信你看這兩頭豬,右臀上真的有一模一樣的黑白間紋。”
衆人像那兩頭花豬看去,果然體態、膚色如出一轍,竟然連屁股上的花紋都絲毫不差,真乃奇聞。
司馬徽扶起男子,笑道:“我知道你不是無理取鬧之人,既然真相大白,那我還是十分感謝你能歸還此豬”說完便跟男子施禮道謝。
男子哪裡還敢受禮,羞愧難當的領着自家“小芳”匆匆離去。
司馬徽笑着樓住那條花豬,道:“你又回來咯,這幾天在他家好像多胖了幾斤,這下更能賣個好價錢了。”
那花豬在司馬徽懷裡哀嚎的更兇了。
黃射雖然站在最後排,但也看的清楚,小聲嘀咕道:“司馬先生什麼都好,就是太貪財了,收了我那麼多‘學費’,竟然還在乎這點小錢。”
一旁的張任和孟建聽到,孟建奇怪道:“水鏡莊都是免費學習,先生們從不收取銀錢,甚至我等食宿,都是先生們躬耕、養殖賺的錢來補貼我們。”
張任點頭道:“任家中貧寒,只能多幫先生們劈柴燒水,已報先生之恩。”
黃射愕然,又問道:“難道當水鏡莊學子,不是要過三關嗎?”
連一旁沉默寡言的霍峻都說:“何來三關?先生收徒向來只看‘德性’與‘因材施教’。”
黃射石化在原地,心道:“原來司馬徽知道自己富裕,把自己當成肥羊,痛宰了一筆。”雖然當了一把冤大頭,但黃射對司馬徽的品行卻是敬佩有加。他只覺得司馬徽人情練達、處事妥當,真乃自己學習的榜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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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只能選擇兩門課,但只要還有時間,他還經常去蹭童淵的課,一是練習武術以求自保,二是爲了跟張任、霍峻、周泰等人增加友誼。本來童淵還心裡還不太樂意,黃射沒有直接選他的課,而是蹭課,但黃射給家裡修書一封,黃祖直接從軍隊裡調了十匹好馬送到水鏡莊上。童淵自己騎術無雙,奈何自己也無甚錢財,只有匹黃驄馬老邁不堪。黃射送來的這十匹馬卻是一節燃眉之急。童淵毫不客氣的選了一匹最健碩的駿馬當坐騎,同時對黃射不禁也看的順眼起來,有事後還開個小竈,指點一下槍法絕技。
黃射在與黃彥承學習“奇門術”時,他前世的經驗讓黃彥承驚爲奇才,把黃射和黃月英默默地對比起來,甚至比黃月英的想法還天馬行空。對於“十發連弓弩”、“模流牛馬”等設想,更是讓黃彥承讚歎有加。有時候黃月英也會到水鏡莊遊玩,黃月英經常拉着黃射在屋子裡搗鼓,一弄就是一整天。
“治世學”只有黃射一人所學,與其說龐德公跟黃射授課,不如說龐德公與黃射兩人“清談”。
比如有一次龐德公問黃射:“德育,且試言,你所想的太平盛世爲何?”黃射下意識道:“人人平等。”龐德公饒有興趣道:“可是佛家所提出‘衆生平等’?”黃射搖頭道:“佛家所言‘衆生平等’,可又說‘放下屠刀,立地成佛’。那人與佛既然相等,那爲何卻要捨身求佛?”龐德公對黃射打的這個“禪機”不太理解,追問道:“那何謂‘人人平等’?”黃射只能說:“射希望的那個世界,每個人民都是自由的。那裡沒有剝削和奴役,沒有偏見和歧視。每個人民都能做自己願意做的事情,都能爲自己的理想而拼搏奮鬥。”龐德公奇道:“何以至此?”黃射搖頭不語。
不止龐德公,當時所有的人接受的思想,都是男子需要“忠孝”,女子需要“三從四德”。黃射提出的思想,讓龐德公世界觀和價值觀衝擊很大。最終只能感嘆道:“黃德育非常人也,乃天縱奇士。”
白駒過隙,黃射快樂的在水鏡莊學藝,與友談經論道,切磋武藝。這兩年實在是他穿越以來,最高興、難忘的時光。
黃射短暫的拋卻了在亂世生存的焦慮,卻沒有對現實掉以輕心。雖然他人在水鏡莊,卻時常與外界書信交往,獲取信息。最頻繁的便是他拜的第一個老師鍾繇和第一個交的好友向寵。
與鍾繇書,除了會經常交流書法心得,互換作品。最重要的是鍾繇乃黃門侍郎,天子近侍,時常與黃射講述天下大事,各路諸侯的動態。比如在黃射學習一年半後(194年)年初,天子將國號改爲“興平元年”,大赦天下,並且透露出想東歸洛陽的意思。再如兗州牧曹操爲父報仇,西征徐州;呂布趁機奇襲濮陽;陶謙病逝,劉備自領徐州牧;劉焉病逝,其子劉璋領益州牧等消息。
與向寵書,更多的是好友互問學習進展,向寵知道黃射升爲他的“師叔”後也頗爲驚訝。黃射勸向寵也來水鏡莊學習,胸脯拍得響亮,保證有自己族叔照應。向寵卻認爲自己的叔父向朗兵法已經純屬,自己想他學習已然足夠,並且他正在隨叔父從軍征戰,能獲得更多的實踐機會,故惋拒黃射。另外黃射知道自己對荊州諸多人傑都不認識,便請向寵介紹,向寵在書信中只給他描述了兩人。
“一人爲文聘,字仲業,乃劉荊州倚重大將。聘兵法嫺熟,武藝超羣,鎮守荊北,宵小聞風而逃!一人爲黃忠,字漢升,授中郎將。忠勇冠三軍,破陣摧堅,百步穿楊,荊州無人可及!”
黃射拿着向寵的書信,默唸道“文聘”和“黃忠”的名字,不知在做何打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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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雄記·藝文類聚》:司馬徽,字德操,時人呼爲水鏡,嘗有人妄認徽豬,徽便推豬以與之,後數日,亡豬者得其豬,既以豬還徽,乃叩頭自責,徽又厚謝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