淒冷的夜,月光將所有的影子都拉長了,樹影、劍影、人影……拉長了寂寞和悲傷,也拉長了血的痕跡。
逍遙子一身染血的白衣在黑夜中顯得格外明顯,血從他手臂上流出濺落地上,拖出了一條悽豔的血痕。他此刻已經很是疲憊,用劍支撐着身體一步一步緩緩朝前走,他從未覺得走得緩慢竟是如此可怕的事情,他總感覺身後有着無數雙銳利的眼睛正在盯着自己一般,然而這淒冷的夜只有他一人的混亂喘息聲,他低頭又吐出一口血,血已黑。他的雙目凝視着那蒼白的殘月,似乎覺得那殘月離自己越來越近。雖然瑤紅替他擋下了致命的一劍,可他知道自己也絕對殺不了黎冷印。他只能拼盡全力逃出“醉生夢死”。
逍遙子忍住毒性發作的疼痛,悽悽一笑.或許他在這個世界上就是個多餘的人,總給身邊的人帶來傷痛,連只見過一面的女子都要被自己給害死,他的悲傷留在世上只會害人。他對於生命並無多餘的眷戀,可是他現在還不能死,還不是時候,他的身上還有重託。
他用力的咳嗽起來,幾乎喘不過氣來,他似乎要將體內的一切都給咳出來一般,可是又什麼都沒有,只有苦水,無盡的苦水。
“嗦嗦——”
追兵這麼快就來了麼?他皺眉用劍支撐起虛弱的身體,斜靠在小巷的牆壁上,轉頭看着小巷的盡頭,然而周遭一片漆黑,根本什麼都沒有。風吹過,幾隻破籮筐連同菜葉一起吹得滾落,伸出小巷牆頭的樹枝隨風婆娑的搖晃着。
逍遙子一身染血的白衣飄飛,他冷笑道:“既然來了,爲何不肯出來?”
暗夜中果然傳來人聲:“據說你曾經是‘暗河’的第一殺手?”
“我瞧他的武功也不過如此!”
“莫要小看了他的本事!他的實力可非你們所能想象!”
“他能反攻瑤紅的心理戰術,令瑤紅甘願爲他而死,此人可是十分可怕的!”
“我們可不是姑娘,自然不會爲他而死。”
“只消上去,給他輕輕一劍便能要了他的命!”
“他已中毒!”
“他連殺人的力氣都沒有了!”
就在說完這一句時,聲音突然頓住了,因爲之前黎冷印也曾經對瑤紅說過這句話,但逍遙子的劍還是傷到了黎冷印。逍遙子呵呵一笑,然後道:“來的可是‘七重影’?”
只見一瞬之間狹小的巷子裡不知何時竟然多了七個黑色的身影,確切的說更像是七條無聲無息的影子。他們便是七年前“暗河”訓練出來的殺手——“七重影”。七人心脈相通,身形詭異,宛若七條暗夜裡的影子,聽說誰也沒有真正見過他們的模樣,他們只在暗夜裡出沒,是至今爲止“暗河”最爲厲害的殺手之一。
七人的步伐慢慢向逍遙子靠近,蒼白的月色下逍遙子纔看清楚了七個人的樣貌,他們幾乎長得一模一樣,就像同一個人一般,原來他們竟然是七胞胎!看來黎冷印果然煞費苦心,竟然招攬了這麼詭異的七個人來做殺手。
逍遙子冷笑道:“沒錯,我已中毒。既然如此,你能爲何還不出手?”
七人之一說道:“即便你中毒了還是能一劍傷了主上不是?!”
逍遙子皺眉一笑,七人不僅詭異,行事更不大意。逍遙子剛纔能傷黎冷印那也是因爲黎冷印對他這個中毒之人有所輕敵,再加上瑤紅的突然出現他才能僥倖傷到黎冷印,此刻倘若這七人同時攻上,只怕逍遙子根本無力招架。
然而逍遙子的臉上仍舊沒有流露出一絲驚恐的表情,他只是忍不住的顫抖和咳嗽,支撐在地上的劍都有些拿不穩的樣子。
七人終於趁機攻了上去,宛若覓食的七條貓,打開手中亮堂堂的鐵爪,齊齊向逍遙子身上攻去。七個人的身形都十分快,他們精準的布開天羅地網朝他身上包圍而去。也不知逍遙子從何來的力氣?白色的身影竟然飛身掠起,蒼白的殘月已成爲他身後的布幕,七條黑影宛若貓一般也隨他一起飛身躍起,朝他身上襲擊而去。只見一抹銀白色的劍光披靡而過,宛若絢麗的花朵,隨之一道銀白色的弧形劍氣便朝七人身上劃過,頓時一片血光宛若飛花滿天瀰漫,七人竟然同時被他的劍攔腰切斷。
斷肢落地,人已死。
一切又都恢復了寂靜,只剩下逍遙子那撕心裂肺的咳嗽聲。
“啪啪啪——”一陣清脆的拍手聲突然從巷子暗處傳來,逍遙子渾身一驚,莫非還有人?沒錯,剛纔確實有八個人在暗處講話,也就是說除了“七重影”之外還有第八個人,此人竟然能如此沉得住氣?竟然還沒出手?莫非是要等自己筋疲力盡後再出手麼?逍遙子原本疲憊不堪的身體又繃緊了神經,宛若一隻敏捷的豹轉頭朝暗處看去。
卻聽有人道:“好厲害的劍法!不愧爲‘暗河’曾經的第一殺手逍遙子!”
逍遙子聽到這熟悉的聲音,渾身詫異,凝視着暗處問道:“來的可是荀琰?”
只見暗處緩緩走出來一個人,高而瘦的身形,消瘦而蒼白的臉似乎毫無血色,一束髮髻歪紮在頭頂,髮絲隨風飄蕩,宛若招魂的靈幡。他漆黑的腰帶上從左向右插着一柄劍,劍寂靜宛若死灰,劍和人一樣都冷得可怕。此人正是“暗河”中素有“九命殺手”之稱的荀琰。
荀琰嘴角露出一絲淡淡的笑容,看着他道:“老朋友,咱們又見面了,沒想到你果然還沒死!”
逍遙子緩緩一笑,“呵呵……你知道我沒死?”
荀琰道:“七年前我就知道,向你這樣的人怎麼會輕易就死呢?連我荀琰都不會這麼輕易死!”
逍遙子搖頭道:“你是‘九命殺手’,有九條命,可我沒有,我只有一條命!”
荀琰雙目放出一絲冷光,“然而你的一條命卻總是比別人的長,就連我這九條命都抵不過你是麼?”身爲“暗河”的殺手,逍遙子的存在不僅令黎冷印感到不安,就連其餘的“暗河”殺手也都因爲他的存在而感到憤怒。誰都會嫉妒他這一介書生竟然有如此高明的悟性!才短短數年時間,那隻握筆的手便能使出令鬼神哭泣的劍招,從什麼武功都不會的人變成了一個武林高手!而且,他手中的劍無人能及,至今爲止想殺他的人全都死在了他的劍下。就連那些能殺死殺手排行榜在他之上的人,都沒有本事取下他的頭顱,所以,“九命殺手”荀琰一直都很妒忌逍遙子,這種妒忌已然讓他對他憤恨不已,即便他們是同門,即便逍遙子從未做錯過什麼。但像他這樣的人根本就不應該存在於這個世界上,他的存在本身就是種錯誤,會令一切自認爲很好的人覺得自己並不是那麼完美。
逍遙子道:“莫非你也是來殺我的?”
荀琰道:“我奉主上之命前來取你首級,不過……即便他不說我也早想殺你!”
逍遙子道:“早在七年之前?”
荀琰點頭道:“沒錯,早在七年之前我就想殺你了!”
逍遙子道:“很好!”
荀琰道:“很好?”
逍遙子道:“我一直不認爲你是個孬種,起碼在‘暗河’像你這樣的殺手卻不多,憑藉着一腔熱血和無堅不摧的信念,一次又一次的戰勝比自己還要厲害的高手。‘九命殺手’確實名不虛傳!”逍遙子說這話本來是在讚賞荀琰,可是在他聽來卻宛若是一種諷刺。這令荀琰握劍的手更緊了些。
荀琰從牙縫中冷冷的擠出一句話,“逍遙子,你知道我有多想你死!”
逍遙子冷笑道:“哼哼……很多人都對我說過這句話,倘若你說不想我死,我還會覺得詫異你是否也喜歡上了我?哈哈哈!”
荀琰冷笑道:“就算在這種時候還能開玩笑?果然不愧爲逍遙子!”
逍遙子淡然的問道:“既然如此,爲什麼剛纔不動手?”
荀琰咬牙切齒的道:“我還不想你那麼快就死在我的劍下,我要看看你的劍法到底有多厲害?究竟爲何江湖中的人都怕你?”
逍遙子點頭,嘆道:“哦?原來你的心裡還住着個小孩,喜歡慢慢品嚐自己喜歡的糖果。如今你已看到我是怎麼殺人的了,你可以出手了!”
然而荀琰並未出手,這種等待讓身中劇毒的逍遙子無法承受,他又開始不停的顫抖與咳嗽,一口鮮血又要嘔上來,他急忙用體內真氣壓制住。荀琰原本冷漠的臉上突然流露出一絲詭異的笑容,“即便我不殺你你也活不久了!”
逍遙子道:“殺了我你便可以揚名!成爲‘暗河’的第一殺手!”
荀琰道:“你就這麼迫不及待的想死嗎?”說完又突然仰頭哈哈大笑,宛若洞悉到什麼似的,雙目露出得意的神采,道:“你根本就是一隻老狐狸!想等我過去然後一劍殺了我嗎?”
逍遙子此刻已經咳得彎下腰去,雙手握着劍柄,劍尖撐住他全身的重量。他道:“咳咳……原來‘九命殺手’荀琰也是個怕死的孬種!看來是我看錯你了,就連一個身中劇毒的人你都不敢動手?”
荀琰本是“暗河”的老殺手,爲人處世自然比“七重影”還要沉着冷靜,無論逍遙子如何激怒他,他都不肯朝前一步。即便此刻逍遙子已經露出破綻讓他出手他也沒有出手,因爲剛纔“七重影”的死便是教訓,逍遙子這隻老狐狸給他們露了些破綻,他們便迫不及待的蜂擁而上,結果卻死得那麼慘烈。
他突然雙手抱懷,冷笑道:“身爲殺手,我殺過很多人,用過很多種手法令人死。不過唯獨沒有試過看人慢慢中毒而死……不知道這需要多久?這種等待的滋味一定不好受,何況你還是逍遙子一定會比別人死得更慢些……然而,越是慢你所承受的痛苦和折磨就越多!這豈不比小孩子慢慢品嚐糖果更令人開心?”
逍遙子蒼白的臉上頓時呈現出一種死灰般的絕望,他此刻根本沒有力氣過去刺殺荀琰,唯有在荀琰攻向自己的時刻尋找殺機,可惜荀琰比他想象的還要聰明,或者說荀琰在看完他殺“七重影”的時候已沒有把握能殺死他,於是荀琰不殺他而是選擇等他死。
這對逍遙子來說確實是十分殘酷的事,荀琰就像是狗皮膏藥一般甩不脫。此刻他既不能轉身離開,把後背空門給對手,也無力向前攻擊,只能這般宛若風中殘燭一般等待着死亡的折磨。哽在胸前的那口血已然漫出血腥,他忍住緩緩蹲在了牆角。此刻的逍遙子顯得那麼的落拓,任誰也想不到一向白衣楚楚的翩翩濁世佳公子此刻竟會如此淒涼。
逍遙子竟然從腰間取下酒壺,仰頭喝起酒來,這酒至少能讓他現在好受些,但是也加速了他體內毒性的循環,他也知道中毒至此已然無法依靠內力將毒逼出,眼神中未免有了些絕望,可是卻沒有恐懼,似乎他從來都不恐懼什麼,連同生死也是一樣。
荀琰的左手握拳有些顫抖,他問:“你在看什麼?”他不喜歡他臨死時仍舊那麼雲淡風輕,毫無痛苦之色。
逍遙子道:“看月亮!”
荀琰仍舊盯着他問:“月亮有什麼好看的?”
逍遙子道:“今日的月亮和平日不同。”
荀琰不敢轉頭去看,怕自己的視線稍微離開逍遙子半分他就會趁機出招。他太瞭解逍遙子,這個人實在太不能令人放心。逍遙子嘴角邊露出淡淡的一抹笑意,似乎夾雜着幾許嘲諷的意味,“堂堂‘九命殺手’如今連轉頭看個月亮都不敢了麼?難道你以爲我有能力趁你轉頭的時刻出招嗎?”
荀琰陰險的冷笑道:“別人不能,可你能。”
逍遙子搖頭嘆息,突又哈哈笑道:“你還真是擡舉我了……你真的不準備過來殺我麼?”他突然轉頭看向他。
荀琰雙目一顫,渾身一冷。他一直想知道逍遙子的劍招爲何如此厲害?所以剛纔“七重影”出手的時候他並沒有出手,一直在暗地裡觀察逍遙子的出招,可是令他失望的是他根本就沒有看清楚他是如何出招的。那劍雖然只是一抹而過,華光炫目,但他明白逍遙子當時必定發出了七劍,動作之快令人根本就無法看清楚,只以爲是一劍而已,否則的話同時朝他攻擊而去的“七重影”位置有高有低,怎麼可能全都是攔腰被斬殺的呢?倘若只是一劍,劍身所到之地必定不會如此巧合,都在腰部,如此看來他當時必定是發出了七劍,然而七劍又連貫成爲了一體。逍遙子對於劍意的頓悟當今武林已無人能及,可謂百年難得一見的奇才,究竟他的劍法高強在哪兒?誰也說不出,也可說平平無招,卻暗藏着不爲人知的玄妙!
此刻,逍遙子努力站了起來,他染血的手抹在牆上,拖着手中的劍一步步朝走來。他道:“我一直不喜歡左手出劍的人,因爲他的劍招總是與別人反着,令人措手不及。”
荀琰情不自禁地伸出左手摸了摸腰間的劍,他是左手出劍,每次殺人都是出其不意,不過逍遙子與他同樣身爲“暗河”的人,對他也是有所瞭解。左手出招的人一般比右手出招的人難纏,故而逍遙子未敢輕敵,不過此刻他似乎是決意要向荀琰襲來。只見他道:“倘若你真不打算先出手,那我便要出手了!”
荀琰雖然一動不動的站在那兒,臉上卻散發出詭異的笑容,卻也不知道是想笑還是驚愕?他道:“你……你真能殺得了我麼?”
逍遙子拖着右手裡的劍慢慢的走來,雙目透露出一絲絲冷厲,他道:“命只有一次,這個世界上絕沒有人能有九條命,你也一樣!”
荀琰握緊了左手中的劍,暗道:“逍遙子莫非真的是想找死不成?倘若他要出招必定不該留給對手拔劍的機會。他這樣緩慢的朝自己襲來難道真的是要拼盡全力與自己一搏?莫非自己真的高估了他?畢竟再厲害的殺手他也只不過是個人而已,總有油盡燈枯的時候,更何況他還身中劇毒……”逍遙子越慢荀琰腦海中的想法就越多,他其實是個不喜歡思考的人,可如今他卻想得很多,不知不覺。
一瞬之間,天突然暗了下來,漆黑一片。荀琰大驚,四周什麼都看不見了,這讓人感到莫名的恐懼,他已急忙拔出了劍來,只聽一股冷厲的風襲過。荀琰左手出招,“嗖”的襲向了逍遙子,只聽“當”的一聲脆響龍鳴,一串火花在暗夜中發出,之後再無聲息。
夜寂靜得可怕,沒有月光的暗夜總是令人無比惶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