尊緊緊抓住卓雅絲的手臂,就像抓住世界上最珍貴的寶石,生怕她會突然融化掉。
“沒事的,沒事的。”尊對自己說道。
他緊咬着牙,頭部急劇充血,一絲絲的鮮血從嘴角滲出。似乎有無數雙手在緊握着他的心臟,那些手上長着荊棘,荊棘刺入他的心肌,貪婪的吮吸着他血液,然後再注入等量的絕望。尊的心跳越來越慢,他感覺自己的心臟在慢慢枯萎,就像一朵紅得能流出汁液的玫瑰被歐洲的廚師淋上冒着煙的液氮,花瓣在寒冷中溫柔地死去,最後被廚師用勺子敲碎灑在做好的菜上。對食客來說,吃到一碟帶淡淡玫瑰香的高檔牛排簡直就像是到了天堂,但這對玫瑰來說卻是地獄。
他見過地獄,他聞過地獄的味道,他聽過地獄的聲音,就像從死神的肚子裡環遊了一週。讓一個人還沒死的時候連續讓他看見地獄兩次,這算得上是上帝給予他最嚴厲的懲罰吧。
尊想起了但丁的《神曲》,裡面描繪着地獄與天堂,天堂裡是多麼的美好,上帝在悠閒地一邊打着哈欠一邊修剪着他的盆栽,丘比特在擦拭着他的弓箭準備把愛撒向人間,死去的人們在笑着。“天堂真好”,他們說。
而地獄裡鬼魂在歡笑着,他們一副無憂無慮的樣子,看起來天堂裡的人也不必他們快樂多少。
此時鬼魂們像受過訓練的侍者,優雅地伸出雙手,似乎要迎接尊。它們搬出一張凳子,給尊預留了一個位置,尊會將成爲那裡的新住民。它們拉起尊的手,讓尊坐到那張凳子上。尊感覺那張凳子很溫暖,有點像在上面鋪了一層電熱毯,這讓他感覺很舒服。鬼魂還在笑着,不知道爲什麼,尊認爲他們並不是在裝成很快樂的樣子,更不是在被逼着笑,那種笑聲很真實。真實得像是什麼都不懂的小屁孩在被父母溫柔着摸着頭時不由自主地發出幾聲傻傻的笑,那種笑聲很單純沒有被污染,那是來自世界深處的東西。尊問他們爲什麼要笑,你們不是應該嚎啕大哭嗎,我也會跟你們一起哭的。他們說爲什麼要哭呢?我們已經不能哭了,不能再悲傷了,因爲我們的眼淚已經沒有,眼淚是有限的悲傷也是有限的,真正的鬼是不會悲傷的,因爲我們的悲傷已經耗盡了。知道的這些東西的你是不是感覺自己很幸福,這裡是一個讓人的到救贖的地方啊!我們真爲天堂的那些傢伙感到悲哀,你應該慶幸自己沒有去天堂。天堂並不能給予你什麼。仔細聽......天堂的人在哭......你現在就該好好着坐着,什麼都不要管。這裡將會有一場舞蹈表演,好好看,我們會告訴你什麼叫生命。
尊四處張望,周圍有很多人跟他一起坐在地獄的凳子上,無一例外都在笑,突然尊發現自己也在笑——鬼魂們說的對,人間是用來流淚的、天堂是用來懺悔的、地獄是用來歡笑的。
但在下一秒,他害怕了。卓雅絲沒有跟他坐在一起,他發瘋似的找着,但依然沒有找到卓雅絲。
“不不不不......我不能死!”
尊的吼叫蓋過了鬼魂們的歡笑,鬼魂們在驚恐地看着尊,心裡想着見鬼了,他們忘了自己就是鬼。地獄在尊的吼叫中崩塌,悲傷重新涌入了尊的心中,他的掌心有一種柔軟觸感,那是卓雅絲的手臂。
對於他來說,天堂算什麼?地獄算什麼?鬼魂們說地獄比天堂好,因爲來到地獄的人都哭夠了,沒有悲傷了,所以就快樂了。這不是他媽的扯談嗎?如果卓雅絲不在他身邊了,他也就失去了笑的能力。“失去悲傷”這件事根本沒有意義啊。就算他離開地獄來到天堂走到上帝的面前用抓住上帝的衣領用力的搖着強迫上帝把卓雅絲還給他,上帝也只是一臉慈祥的對他笑着,像是敷衍着一隻什麼都不懂的螞蟻。那是候他已經失去悲傷了,但他仍然在流淚,他不是因爲悲傷而流淚。試想一個人被撕開了兩半,他的其中一半在流淚。那是因爲悲傷嗎——不是!
尊從地獄的凳子上站起,他轉過身,用沒有感情的目光掃過那些仍然在笑的鬼魂。
“噓......”尊把一根手指伸到脣邊,發出一聲悠長而冰冷的指令。鬼魂們竟然慢慢安靜了下來,就如同順從於他們的君主。因爲它們看見尊那沒有任何溫度的臉上閃着刀鋒一樣銳利的光。尊就像站在終年如夏的Hikkaduwa沙灘上面對着印度洋的潮退,笑聲隨着潮水慢慢退去。尊右手握拳,指關節處發出爆響。他高舉拳頭,向凳子砸去,凳子瞬間化爲一堆金光閃閃的粉末迴歸到黑暗當中。
“聽着,你們不用爲我預留位置,你們可以繼續歡笑。”
尊向前走着,擋在他前面的幾個鬼魂被嚇得滾到一邊。現在,他無所畏懼。
地獄的天空崩塌,發出響徹世界的轟鳴聲,鬼魂們被震倒在地。尊擡起頭,慢慢地張開手臂,他猶如拜占庭帝國的國王站在恢弘的君士坦丁堡上,張開雙手準備擁抱天空。
龜裂的天空中有水慢慢地滲出。尊聽到了瀑布怒吼,就像中國的苦行僧坐在瀑布下修煉時聽到的一樣。天空中流出的水越來越多,並且一瞬間傾瀉而下。從淅瀝的小雨轉化成傾盆大雨,再變成前所未見的暴風雨,最後成爲一條瀑布——一條匯聚了整個大西洋的水的瀑布。
鋪天蓋地涌來的水流擠壓着下方的空氣,形成一陣狂風吹起了尊蓬鬆的頭髮。尊的眼睛裡倒映着即將淹沒他的水流。在這從天而降的海嘯裡面有風暴在翻滾着,形成一個個空腔。
他舉起右手,再次握拳。這時他的拳頭上覆蓋了一樣東西,那是他的HDK-2型極地防寒潛水服,剛剛這件潛水服從他的身體“長”了出來。一個沉重的氧氣瓶掛在他的背後,已經上膛的水下手槍被固定在他的腰間。潛水服的外壁還沾有未乾的海水,海水成股流到他的腳跟。
片刻過後巨大的水流淹沒了尊,他的身體像被一寸一寸地撕碎,知覺全無。
不知道過了多久,尊猛然的睜開眼睛。他突然劇烈地咳嗽起來,因爲他嘴裡有一股嗆人的血腥味一直揮之不去。被潛水服包裹着的他感覺很冷,眼前是那熟悉的黑暗,他通過頭盔上的照明燈能看見那些縱橫交錯的漆黑枝條。冰湖裡的水緩慢地流着,但時間卻流得飛快。尊以爲自己做了一個很長的夢,夢醒後他看到的是千年以後的世界。
“我還活着?”
謝天謝地氧氣瓶一還有一半的氧氣儲存。尊感到有些頭重腳輕,他艱難地調整着身體的平衡。
對了!
“卓雅絲,林遊翰,你們在哪?”他用嘶啞的聲音問着。
回答他的是開玩笑一樣的沙沙的忙音,像是有誰在他耳邊低語。他環視四周,照明燈的光切開黑暗。這片空間裡只有他一個人,大家都消失了。只有他懸浮在水中,沒有一絲聲音,他只能慢慢品嚐着恐懼。
見鬼了?他剛剛纔見過鬼。
他們明明正在逃亡。林遊翰跟隨着軌跡標的路線跑在最前面,衆人跟着他跑。而尊死死握着卓雅絲的手,他們在在逃離世界的盡頭。
尊默默地握起右手,他就是用這隻手握着卓雅絲。可現在他手上殘留的最後一絲卓雅絲的溫度已經消失。
尊想到了兩種可能:一,大家都逃出去了,只有尊被留在了這裡。也許他們現在正坐在雪地摩托上爲尊默哀。二,大家都死了,只有他一個人苟延殘喘地活着......他不敢再往下想。
他發現路已經沒了,原先他們進來的那條路被扭曲的枝條覆蓋,後面就是這個結構的中心。尊想也許能從枝條間的縫隙鑽出去,但沒有軌跡標指引的他這樣做很可能會迷失方向,等到氧氣耗盡他只有死路一條。
他深呼吸一口氣強迫自己鎮靜下來,但是他越這樣做只會讓自己也不安。他再次環顧四周,因爲黑暗,他感覺這裡很空曠。尊一向都喜歡空曠的地方,特別是那些就算你高聲喊叫也不會有迴音的地方。但這裡不同,沒有親身到過這裡的人根本不會懂得這裡的恐怖之處。也許你喜歡自由,這個空間就很自由,但它會把你吞噬。尊第一次覺得空無一人的地方原來是那麼的可怕,在那些“自由”的地方無論你做的是對的還是錯的都不會有人批判或表揚你,因爲根本沒人在乎你。尊覺得自己的記憶被一點點地吞噬,腦中關於卓雅絲的景象越來越模糊,那個穿着sweetlovelolita的女孩越來越模糊。
有什麼東西在一點點地流失......尊腦中的那本被定格在星期二的日曆現在開始翻動。翻動的速度越來越快得越來越快,日曆無比的厚,直到翻到今天的那一頁,尊發現上面只有空白。
尊身上的汗像洪水一樣留着。他張開嘴,但是卻無法說話。這個空間是那麼的陌生,就像他一覺睡醒就來到這裡,但他又清晰的記得之前發生的事。
有些多重人格的精神病人會在無聊的時候盯着一面鏡子,盯着裡鏡子面的自己。時間長了後,他們會發現自己已經不認識鏡子裡面的那個人,他們甚至嘗試和鏡子裡的自己對話。
尊覺得自己已經不是自己,像計算機中了毒,他地記憶出現了混亂。他說不清楚是他的記憶出現了混亂,還是整個世界出現了混亂。但肯定有一個地方出現了錯誤。他記得這個世界,但又對這個世界沒有一絲印象,他彷彿是剛剛纔從教科書中瞭解到他的人生。
也許他被世界拋棄了。
在他所不知道的某個地方生活着另一個“尊”,也許這個另一個“尊”生活在另一個平行宇宙中。
他與另一個“尊”的區別也許只是突然有一天,他漫無目地經過一個岔道口,他爲走左邊走右邊而苦苦思索,而最終他選擇了走左邊。這是另一個“尊”卻選着了走右邊。兩個尊都不知道他們導致他們選擇的機制是什麼,他們在做這個選這是不帶有任何目的性。
這個選擇看似微不足道,沒有任何意義。就像城市裡在下着傾盆大雨,而衆多雨滴中的其中一滴落入河中,它濺起的水花瞬間被其他雨滴淹沒。但人生不同,你作出的每一個選擇都有可能是走進了衆多岔道口的其中一條。
當走左邊“A尊”在邁科斯體育場內和卓雅絲相擁時,走右邊的“B尊”可能正在和家人在馬爾代夫度假。他們一邊喝着椰汁,一邊和沙灘美女躺在一起,愉快地享受着陽光。“B尊”躺在沙灘上,擺出不同的pose,父親在爲他拍照。而“B尊”不可能知道的是,在另一個世界中的自己正受到死亡的威脅。
怎麼看都應該是“B尊”比較幸福,因爲他家庭是完整的,經歷生離死別的可能性很小,他成爲冒險家的機率更小。“B尊”很有可能會成爲穿着文雅西裝的大學教授。他在講堂上潑灑着知識,而他的父母可以窩在家裡看着他的照片,欣賞着參加座談會時他那英姿颯爽的形象。他也許會有一段美好的婚姻,他的妻子是一個只會穿公司正裝和廚房圍裙的賢妻良母,他們永遠都不會參加社交舞會。
所以“B尊”不會遇見卓雅絲,他不會牽起穿着可愛的SweetLoveLolita,身上噴着愛斯卡達香水的卓雅絲走向世界各地;他不會在回到家的時候聽到卓雅絲那一聲“歡迎回家”;他不會細細傾聽卓雅絲吹得妙幻的薩克斯。這一切都是那麼的合理。
此時在冰湖底下的他分不清自己到底是“A尊”還是“B尊”。這兩個截然不同的人生像兩餅不同的錄像帶,就像錄好的電影,他們的其實和結局早就存在。這時兩餅錄像帶發瘋了,他們的外殼炸開,裡面的內容互相靠攏,直到產生交點。
尊抱着頭哭着,他很痛苦,他不知道是否應該相信自己的記憶。
突然尊感覺水流的熟讀突然加快了,一種吸附力從後面作用在他身上。他扭頭一看,愣住了,連他臉上落下的淚也停住了。
這個結構發生着不可思議的變化——從中心圓球爲起點,一種綠色光斑在漆黑的枝條上亮起。像極了尊在God's eyes的三維座標系上看到的用來表示這個蛛網結構的模型光點。
正體不明綠色光斑在不停地在枝條上不斷冒出,如魚類吐出的一個個氣泡,像電磁波一樣擴撒順着枝條擴散,最終佈滿了尊能看到的黑色枝條,那光是多麼的亮,尊的照明燈發出的光永遠無法和這些綠光相提並論。就像一個投影下來微縮的星空。
尊見曾在新西蘭的特卡波小鎮見過世界上最美的星空,在哪裡只要一到夜晚你仰起頭,你就能體會到在銀河你游泳的感覺。那時尊認爲地上的美根本微不足道,星空的美是人類最難以觸及的東西。
現在尊眼前的東西很像真實的星空,也許是是宇宙憐憫這片土地的荒蕪而投下一副傳說一樣的畫。
綠色的光點開始脫離枝條,在水中變成了一個個綠色的燈籠。它們在水中聚集,像正在羣集的魚類,然後互相圍繞着旋轉,帶起了一個小漩渦。
光斑被一種無法察覺的力量拉到一起,它們相撞,像一桌瘋狂的斯諾克。綠色的光忽明忽暗,光球在融合,就像小孩子搓着綠色的黏土,最後搓成了一個綠色的怪物史萊姆。這個“怪物史萊姆”在瘋狂地蠕動着,時而變得扁平,時而變成長條狀。像是一個患有精神病的廚師用擀麪杖瘋狂地蹂躪着自己的麪糰。
最後它停止了蠕動,靜止在長條狀的形態。突然,這根發着綠光的長條再次發生了變化,彷彿一個陶瓷工藝品的製作進入了最後的步驟。
它長出了四肢和頭部,手指的線條分明,臉上沒有五官的構造,如同一個快進幾十倍的受精卵變成胎兒的過程。它把雙臂往後甩動,雙腿向後彎起,一頭綠色的秀髮從頭上飄出。這裡沒有風,但它的頭髮飄得那麼自然。只有一種東西能夠那麼美,那就是生命!
它如初生的天使,一出生便揮動着羽翼。它唱着歌,歌聲契合着世界的心跳。它睜開眼睛觀察着這個存在了幾十億年的時空,它發現世界原來是如此小。
即使在你剛出生的時候有許多人圍繞在你身邊,他們試圖用手捏你的臉,評估着你的價值,你對此很不滿,你不願意你的一切被人決定。但當你長出翅膀,飛向本來遙不可及的藍天,低頭俯視地上的那些被塵埃還微小的可悲生命的時候,你真的,真的還會在乎他們的存在嗎?
祈求着洗禮的人們跪在地上看着它,像***的朝拜。但它不屑一顧,天使不屬於俗世,它沒有義務給予他們恩賜,俗世的子民就叫他們自生自滅。
仔細觀察,你會發現這個綠色的生命體胸膛裡插着一根鏽跡斑斑的金色長條。如戰士在戰場上被敵人用長矛洞穿胸膛,戰士的鮮血順着長矛流下,在上面腐蝕出處處的鏽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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