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子停在了家門口。
沈予陽回頭, 喬年抱柏涼抱到懷裡,他們帶柏涼去看動畫片了,最近有一部片子很火爆。
“睡着了。”
喬年要抱柏涼下車, 今天週六, 帶柏涼去了遊樂場玩, 柏涼玩的累了。
沈予陽走下車來接過柏涼, 喊喬年拿東西他順手拎着。
今天玩了一天, 喬年一個孕婦,他怕她再累着了。
抱着孩子進了屋,羅蘇急忙迎上來。
喬年看到柏寧坐在客中, 她愣了下笑着放下東西:“你什麼時候來的,怎麼不打個電話?”
“剛剛到。”
柏寧從沈予陽懷裡接過兒子。
“先抱他上樓睡覺吧。”
喬年帶柏喬上樓去, 家裡的屋子裡, 柏涼有自己的房間, 全家還爲他裝修了一翻,從窗簾到牀單到燈都換了柏涼喜歡的卡通圖。
柏寧進了房間, 把兒子放到牀上。
喬年給柏涼脫掉鞋子,蓋上被子。
柏寧看了眼四周,心裡頭暖暖的,他們有心了。
“你怎麼提前回來了?”
喬年問,柏寧坐在牀邊, 看着兒子輕聲說:“我不是來接他的, 我就半天的假, 明早還要出公差, 有個緊急任務。”
喬年跟着坐下, 小聲問:“沒吃飯吧,吃完飯再回家去一趟吧。”
柏寧笑一笑, 他這次回來也不全是爲了兒子,也是爲了喬年。
“出去走走,老早就想眼你聊聊了。”
喬年點了一下頭,兩人下樓去,喬年叮囑沈予陽,看着一下柏涼,小孩子睡覺愛翻身。
喬年和柏涼步行在小區裡散步,小區綠化很好,還有一個小公園,空氣很清晰。
三月的空氣,還帶着瑟瑟的寒。
喬年籲出一口氣,兩手插進大衣的兜裡。
她回頭瞄向柏寧:“柏小涼這次小考全班第一啊,門門滿分,我們今天獎勵他帶他去遊樂場玩了,一會兒你也得誇誇他,他一直想要你誇他來着。”
柏寧溫和的一點頭:“好,我知道了。”
喬年突然湊過來,皺緊眉頭問:“你脖子怎麼了?”
柏寧摸了下脖子,笑一笑:“劃到了,沒事。”
他要不任務要不訓練,受傷是家常便飯。
前面有一張長椅,兩人坐下來。
“李家的人,有沒有打電話給你?”
果然要談這個,喬年暗暗嘆氣,這些天,個個都來勸她,好像她多不通情達理一樣。
“打了,能不打麼,沈予陽勸了我N回了,你不會也想改造我吧?”
喬年似笑非笑,柏寧也不生氣,他發現血緣真的是很奇妙的東西,就像現在,喬年跟他生氣,他也不會覺得尷尬。
“我自己都屬於被改造的對象,哪有資格改造你,就是不想你走我的路,幾十年活在後悔當中,連一句對不起都送不出去。”
柏寧微微垂下頭,燈光打在他的眉眼,驚人的俊美,“她不肯見過,早年我傷她太深了。”
柏寧笑一笑,歪着頭看喬年:“你看我,正氣麼?”
喬年點點頭,當然正氣,他天天訓練,皮膚是健康的麥色,這種膚色讓他正氣中的正氣。
柏寧莞爾:“人不可貌相,我以前可是很壞的。”
喬年看着他笑,然後搖搖頭:“我還真想象不出來你壞的模樣。”
柏寧吁了口氣,他的聲音很好聽,低沉輕柔,他低低地說:“我今天見到她了,她沒怎麼變,還是那麼漂亮,還是很溫柔。”
過往突然涌上心頭,柏寧心緒萬千,合掌說:“她其實很懦弱,你能想象會被4歲的孩子欺負到偷偷身起來流眼淚麼?”
柏寧完說怔忡了,一會兒又說:“她就是很懦弱,要不然也不會嫁給爸。”
喬年心裡頭有一點割心,她是不喜歡喬蘇,好歹也是一個姓有血緣關係都姓喬,說喬蘇她臉上也無光。
起風了,夜風細細纏繞,從耳邊穿梭,像一根針穿着線把柏寧的記憶織成象,從模糊,殘缺,到清晰,完整。
“當時不懂事,覺着是她害死了我媽,恨她,她給我買的東西我都剪了扔給她,她做飯很好吃,我把碗摔在她面前,我整天跟她做對說她欺負我,誰會懷疑一個孩子的話?沒人信她,她每天在家裡,被這個訓完那個訓。”
柏寧兩根大拇指交換摩挲,他其實並不願意回顧往昔,因爲不是什麼好的記憶,但人年紀大了,總是控制不住要去自省。
“她剛到我們家那一年才19歲,她懷着孕住進柏家。”
“……有一天放學時她到幼兒園接我,我跟我表哥一起捉弄她,裝作被人綁架,她追着車子跑,跑了很久很久,馬路的血拖在汽車後面。”
柏寧話音繃緊,隱隱的有一絲沉痛顫抖,他閉上眼睛,喃喃地說:“當時還小,可是不知道爲什麼,記的特別清楚,她流產了。”
“孩子沒有了,她還是對我很好,可是她自己卻病了,19歲肄業,領不了結婚證住在一個自己不喜歡甚至於稱不上男友的男人家裡,她長期精神抑鬱,流產後人越來越恍惚,後來就病的嚴重了。”
喬年皺緊眉頭,她覺得事情有很多說不通的地方,她想不明白,她問:“她怎麼會上不了學?我們喬家也很富裕從來不缺錢,她就算懷孕也不至於過的這麼悽慘,又懷孕住到你家去?”
“她沒有跟你爺爺說實話,別人都以爲她是第三她插足,其實她膽子小沒敢說自己曾經被我媽□□才懷孕,我爸讓她騙你爺爺說是正常戀愛。”
“你媽特別的單純,有點傻,她是我爸的學妹,我爸跟我媽結婚那一年,喬蘇是B大經管系一年級的新生,那時候她才15歲,我爸19歲,我爸在新生晚會上見到她,對她一見鍾情。”
“我爸從19歲到23歲,默默喜歡了她4年,聽起來挺渣的是麼,不就是出軌麼,當時所有人都這樣認爲。”
“可其實我爸從來沒喜歡過我媽,我爸長得很好看,能讓女人瘋狂的那種好看,我媽追求我爸追的很瘋,於是用了不正當的手段灌醉我爸假裝發生關係懷孕。”
“柏衛兩家是世交,那時候人的思想還很傳統,爺爺逼着我爸答應先辦婚禮等年齡到了再領證,我爸不同意,被打瘸了一條腿,這些也都是我長大後才知道的,後來我媽鬧到自殺,不得已辦了婚禮,又真的有了我。”
“我3歲的時候,我爸在酒吧喝醉了,強迫了你媽,喬蘇後來懷孕,我爸堅持要離婚,幾乎被我爺爺打死,他還是要離婚和喬蘇結婚。”
“後來我爸逃離了家,還是被我爺爺抓了回來,他從小就聽話,在學校是個乖學生,在家是個乖孩子,那是唯一一次拿命去反抗,他找我外公攤牌,最終我外公鬆了口逼着我媽離婚,我媽受不了打擊和他們大吵了一架,最後在外公家從三樓跳下來,死了。”
衛思媛死的時候柏寧還小,記憶很模糊,其實他對衛思媛的感情也很淡,衛思媛一輩子一心撲在柏喬身上,從他出生她就沒怎麼管過他。
“從4歲到12歲,你媽對我真的很好。”
童年曲折,柏寧現在提起來輕描淡寫,其實他花了很長的時間,從恨到茫然,再到醒悟愧疚,這幾十年來他都過的很沉重。
“我媽的死讓衛家人恨極了喬蘇,我被教着從小就恨她,沒有理由的恨,她那8年的痛苦大半都是因爲我,因爲我,她失去了兩個孩子,她都學不會恨我,只能折磨自己。”
柏寧斂下眉眼,低低地說:“以前覺得自己沒有錯,慢慢長大,越來越後悔,甚至不願意去想,其實她有什麼錯?不過就是一個懦弱的笨女人。”
這些事,壓在心上很多年了,如今說出來,似乎是鬆了一口氣,柏寧對喬年說:“其實我偷偷見過你幾次,你一點都不像沒父母的孩子,你爺爺很疼,後來我想,你在喬家,真的比在柏家好。”
柏寧說完,吁了聲氣:“跟你說這些就是想告訴你,你媽不是什麼壞人,當初她被柏衛兩家折磨到精神出了問題,她病情發作殺了我爸,她離開你,我想她是害怕了,是爲了保護你。”
喬年問:“她真的殺了人?”
柏寧眼神變得很微妙,他遲了一會兒說:“她那時候病的很厲害,到底發生了什麼我也不清楚,當我趕到家時候我爸已經躺在家裡,滿身是血。”
“我爸自己報了警,撐到警察來,他說是他對喬蘇施暴導致她受刺激自衛才失手刺傷了他。”
那時候柏寧12歲,柏喬全身都是血躺在沙發上,臉色白的像打了一層蠟,他站在一堆親戚裡面看着柏喬,第一次感覺到害怕,原來比起恨,他更害怕失去父親。
喬年才1歲大,家裡的保姆抱着她給柏喬看,柏喬手上沾着血,摸着女兒的臉,淚流滿面,喬年咿咿呀呀地叫爸爸。
柏喬親手把喬年交給了喬青,他說:讓她跟您姓吧,爸,您帶她走吧,求您好好養育她,別讓她再走我們的路。”
喬蘇蹲在沙發背後,瑟瑟發抖。
喬青把她拽過去,她不肯看柏喬。
柏喬握着她的手,按在胸口。
當年,在新生晚會上看到你,不敢爭取,錯過,是我錯了。
後來,對柏衛兩家妥協,也是我錯了。
再後來,強迫你跟我在一塊兒,又錯了。
這一輩子,懦弱無能,要不起,偏要去拿。
以爲真心真的能換來回報,幼稚,反而害了你。
這是柏喬死前對喬蘇說的話,柏寧一直記得,記得清清楚楚。
他還記得,喬蘇趴在柏喬胸前,流着眼淚,哭得像一個受盡委屈的孩子。
柏喬摟着她,眼神平靜而又溫柔。
他哄她,說,喬喬,不哭了。
走吧,你自由了。
去爲你自己活一次。
這是柏喬說的最後一句話。
柏喬死了。
他的死對柏衛兩家打擊很大。
柏衛兩家都疲憊了,沒有人再去管喬蘇。
喬蘇在柏喬的葬禮上失蹤,柏景年對喬家恨之入骨,從那以後絕口不再提喬年,而喬青也如約悄然地帶走了年僅1歲的喬年。
喬蘇走的那一年,家裡空了,安靜了。
院子裡的薔薇花嬌灼依舊。
那一年,柏寧一個人站在花下,他哭了。
他發現,他養的魚死了,因爲沒有人餵食,他養的花也死了,因爲沒有人替他澆水,他的再也沒有疊的整整齊齊帶着香味的衣服,他開始每天吃麪包喝牛奶,不再是營養豐盛的中式早餐。
他茫然了很多年,人變得沉默寡言,別人都以爲他失去父親悲痛過度,其實他只是用了很多年在想,想自己失去了什麼,於是一年又一年,他漸漸懂事,他終於想明白自己失去了什麼。
他失去了一個真心待他的‘母親’。
這些話,柏寧從來沒有對人說過,今天說了出來,心情說不出是輕鬆還是空落,他吁了一聲長氣。
“今天說的有點多了,都是些陳年往事,跟你說這些,只是想告訴你,你媽是一個很好的女人。”
“其實她和我爸是同一類人,都是特別簡單又有一點懦弱,她們不懂得拒絕,一輩子都在迎合別人,到頭來自己累的精疲力竭。”
當初如果喬蘇精明一點,狠一點,不至於被一個孩子折磨的精神失常。
柏寧和喬年聊了很久。
其實他每一年都會見她一面,有時候在小區門口,有時候在學校。
喬年大一開學那天,扛着大包小包在大馬路上跟葉曲耍賴,吵着要吃冰淇淋喝冰水,被葉曲罵揪着耳朵罵沒腦子。
柏寧就站在離她2米遠的身後,他不敢上前。
喬年每一年都過的快快樂樂。
他不敢走到她面前,必定會讓喬家不安寧。
風大了,空間中有腥溼的氣味,可能要下雨了。
喬年頭靠在柏寧肩膀上,撇嘴一笑:“幸虧你沒走上前,你長這麼帥,萬一出現在我面前,我肯定會當場移情別戀的。”
柏寧笑一笑,在她手上捏了一把。
記得喬年剛出生幾個月的時候,胖胖的,小拳頭上全是小肉窩。
柏寧人前冷酷,從來不正眼看喬年,家裡沒人的時候他就會忍不住跑到嬰兒牀跟前,摸小嬰兒的臉蛋手跟腳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