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年前。
“穆圖斯你個沒娘養的野孩子!滾一邊去吧!”
“你就是個雜種!你就是個野種!你還敢瞪我?你給我把頭低着!聽見沒,低着!”話音落下,就是一陣“噼裡啪啦”的拳打腳踢,等過了幾分鐘,幾人打累了,這才意猶未盡地走了。
地上的孩子慢慢爬了起來,咳嗽了幾聲,嘴角帶着一絲血絲,一邊聽着遠處的謾罵聲,一邊一言不發整理着自己破爛的衣服。
幾年前,自己父母死於一場山火,之後他就成了這個小村裡的孤兒。
因爲各種原因失去雙親的孩子不在少數,甚至剛剛欺負自己的那些人裡,有兩個也是孤兒。
然而同大部分靠坑蒙拐騙生存的孤兒們不同,穆圖斯不願意作踐自己,他心底總有一股子氣,他不願意乞首搖尾,因爲父親總教育自己,要挺直腰桿做人。
如果人類沒有嫉妒心,如果每個人與人爲善,那或許他這份心氣還會得到讚揚,然而就是因爲這一副在他人看來的犟骨頭,村裡的有些孩子總是看不慣他。
畢竟父母的離去意味着失去倚靠,一個幾歲的孩子這樣的表現在其他人看來就是妥妥的傲慢。
你無依無靠,憑什麼如此傲慢?
因此穆圖斯基本天天都會捱上一頓揍。
只不過每次捱揍他總要反抗,但是一個十歲不到的孩子哪來的力氣?
所以還是那麼回事兒,該挨的揍一次不少,但是該挺直的腰桿子依然挺直。
穆圖斯撿起破碎的衣服,心想着回去又得縫補,下午老萊恩家的地還得去幫着折騰,不然他今天晚上就沒飯吃了。
他揉了揉有些飢餓的肚子,心想着兜裡的乾糧還是留到下午充飢來的好,隨後就悄悄走進了黑森。
黑森在當地的傳說並不算好,因爲煙瘴和野獸,還有據說存在其中不知道活了多少年的女巫。
總之在公爵領那邊也因爲探索而死了幾個士兵以後,村裡的人對黑森就諱莫如深,就好像靠近這裡都是不詳的。
而穆圖斯不這麼覺得,雖然自己的父母死於進入黑森時突發的山火,然而自己幾年以來也是靠着黑森裡的一些野味和街坊的接濟才活下來的。
能長大到如今十歲,開始通過幫人幹活討個生活,在穆圖斯看來已經很不錯了,而黑森在他眼中更像是第二個家。
只不過他每次進入黑森都會躲着村裡人,畢竟那裡在他們看來是充滿詛咒的地方。
穆圖斯熟練地在樹林間穿梭,翻過腐朽的枯木,繞過充滿倒刺的樹藤,扯過巨大的葉片將上面乾淨的露水倒下,喝了一口,又拿一部分洗了一把臉。
臉上的泥塊和灰塵被清理,他的模樣也多了幾分清秀。
鼻翼翕動,他似乎聞到了什麼味道,內心有些欣喜,隨後他一路跑了過去,來到一棵兩人合抱的大樹旁,從滿是青苔的樹根上滑下,穆圖斯俯下身,在落葉間扒拉,然後用手輕輕一扯,就抓起兩塊土塊。
他輕輕擦掉表面的泥土,露出內裡的白色表皮,用指肚微微按壓,只感覺質地很是堅硬。
村裡有時候會有親王領或者公爵領的人來收這個東西,每一團都能賣個好價錢,不過隨着這兩年進黑森的人變少,這東西也少了。
穆圖斯不知道這是什麼,只是覺得它很好聞,而且據說貴族老爺們是拿來做菜的,穆圖斯一直心想着這麼一個土塊也能做菜,還真是稀奇。
用手指摳了點泥把表皮封住,穆圖斯把東西揣到了兜裡,他現在反而祈禱着回去別遇上那幾個討厭鬼,否則打起架來這東西要是被打壞了就不好了。
進來能撿到這個也算是值得了,穆圖斯不打算多弄點什麼野味回去,轉身就要朝着黑森外走去。
就在這時候,他感到肩膀上一陣滑膩,穆圖斯立刻汗毛豎起,他猜這是蛇的質感。
而黑森裡的蛇,大多數都是有毒的。
穆圖斯不敢回頭,他甚至不敢移動腳步,只期盼這條蛇能趕快從他身上離開。
“盈虛者之彼,豐饒者之飼,以宿命之形,抵他人之禍。”
一個輕柔的歌聲傳來,穆圖斯只覺得那應該是歌聲,那聲音很好聽,就像是黃鸝,而隨着穆圖斯眼前的景物變換,他突然發現自己出現在了十米以外,前方原本他所在的位置,有一節枯木立在那裡,而那條從樹上垂下的蛇順着枯木爬了下去,鑽入草叢不知所蹤。
穆圖斯很好奇是誰救了自己,然後只聽見一聲慌亂的嬌喝。
“別……別看我!”然後轉到一半的頭就被一隻小小的手捂住了眼睛。
這應該是穆圖斯感受過除了母親以外最柔軟的手,手心微微發汗,那是緊張所致。
“呃,謝謝你。”穆圖斯還是道了謝,儘管他不知道對方是誰,但是他知道是對方救了自己。
“唔,不用謝我……”聲音的主人似乎有些慌亂,就像從來沒和人好好說過話,穆圖斯感覺她應該同自己差不多高,而且聲音似乎也比較稚嫩。
“你不方便的話,那我轉過去。”穆圖斯隨後轉過頭,而身後的人似乎呼吸急促了一下。
“呃,沒別的意思,謝謝你救了我,只是我沒什麼好報答你的,我可以知道你的名字嗎?”穆圖斯第一次覺得自己和別人竟然能說這麼長的話。
“我叫索婭絲。”
“嗯,謝謝你,索婭絲。”穆圖斯又一次道謝,隨後就不知道自己該說什麼,他有些侷促不安,總怕被救命恩人討厭了。
“沒關係的,你是村裡的人吧?森林裡不是很安全,你快回去吧。”索婭絲說道。
“那,我還能找到你嗎?就是我覺得你救了我,我要是連你人都找不到那挺不好的。”穆圖斯小心翼翼地問道。
“你在森林裡呼喚我的名字,我就會來的。”
“好,那一言爲定哦。”說完,穆圖斯就慢慢邁開了腳步,隨後離開了那裡,直到走了不知道多遠,他纔回頭看了一眼,只是哪裡還有什麼人在原地?
心中感到失落,而穆圖斯也出了森林。
後面的時間裡,穆圖斯一沒事情就會進到森林中呼喚索婭絲的名字,而索婭絲也會如約而至。
只是每次,穆圖斯都無法見到索婭絲的面貌,即便見到身影,索婭絲也是躲在一個巨大的黑色長袍裡,那個長袍,穆圖斯總覺得有兩個自己大。
穆圖斯很高興認識索婭絲,兩人也逐漸打開了話匣子,從最初就安靜地坐着到無話不談。
穆圖斯瞭解到,索婭絲是一個亡語者,而且,是個叫什麼深淵途徑的亡語者,據說是一個受到詛咒的途徑,因此她從小和母親隱居在森林裡,不過後來母親病逝了,就只剩下她一個人,她今年十歲,同自己一般大。
兩人同病相憐,成了要好的朋友,而穆圖斯沒注意到的是,袍子裡的雙眸,看着他的眼神,逐漸帶上了信任和溫柔。
這樣的狀態一直持續到兩年後。
“索婭絲,你說,我們也算是朋友了吧?”
“嗯,當然。”少女的聲音響起,清脆好聽。
“那到現在了,我還是不知道你長什麼樣子。”穆圖斯有些不滿地嘟了嘟嘴,進入青春期的他,要想不對眼前的女孩生出什麼小心思是不可能的,畢竟她的聲音是那麼好聽。
聲音好聽的人,樣貌能差麼?
穆圖斯自顧自個兒地想着。
“不行的,母親說了,只有我的丈夫能看到我樣貌。”少女在長袍裡搖了搖頭。
穆圖斯嘆了口氣,隨後似乎是下定了某個決心。
“那……那讓我來做你的丈夫怎麼樣?”
“!”
少女似乎被這大膽的言語驚的說不出話, 她站起身跑了出去,一句話也沒留下。
穆圖斯傻了眼,看着跑開的少女,他不知道自己該不該追上去,對方到底是不是因爲自己的無禮而生氣了。
他撓着頭往森林外走去,心中有些失落。
而後的兩天裡,他再次來到森林裡呼喚索婭絲,可少女似乎真的生氣了,一直也沒有出來。
直到一個雨天。
“穆圖斯你個垃圾,叫你還手!叫你還手!”
村裡的幾個孩子繼續毆打着穆圖斯,然而逐漸長大的他們也有了些力氣,其中一個更是拎起了棍棒。
穆圖斯掙扎着起身,就要擡手打去,而那個拎着棍子的眼見如此,竟然一棍子衝着穆圖斯的頭揮去。
重擊之下,穆圖斯眼前一黑,躺倒在了地上,幾人衝上去又是一陣圍毆,甚至還踩斷了他的右臂。
雨水將血跡沖刷進泥土的污濁中,穆圖斯迷迷糊糊地站起,只感覺到右臂撕心裂肺的疼痛。
身上的米色麻衣滿是污跡,他拖着沉重的軀體向着森林挪去,這一次,他沒有再試圖避開村民的視線。
還是原來的路,還是原來的位置,穆圖斯不知道一路上自己究竟廢了多大的力氣纔來到以前很容易來到的地方,明明沒走多久,他只感到時間如同過了幾天一樣漫長。
穆圖斯靠着大樹躺下,他喘着粗重的氣息,眼前一陣陣發黑,他口中呢喃着一個名字,可是卻已經發不出聲音。
“索婭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