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5回??雲深不知處,善藏山於澤(下)
想着想着我突然明白了,不是澤東厲害,而是七葉手軟。天下宗門大會就在正一門召開,當着天下修行人的面,七葉總要給東道主留點面子,一番苦鬥之後再勝澤東,正一門也好下臺階。高門大派的弟子往往容易心高氣傲、自以爲是,也是有原因的。
正在我胡思『亂』想的時候,路邊出現了一條小溪。這小溪由山泉匯成,水流清洌,連河底的水草都看的清清楚楚,其間還有各式各樣的游魚穿梭。小溪邊也站着一位青衣道士。澤仁遠遠的看見他就和我打招呼:“這一位,是我師父和曦真人座下的大弟子,我的澤平師兄。……澤平,快過來拜見小師叔。”
澤平和剛纔所見的澤東道士形容完全不同,澤東身形高大魁梧,面『色』冷竣目光銳利。而這個澤平,身材矮小敦實,長的着一張娃娃臉,臉上帶着笑,神『色』中有幾分狡慧。他聽見澤仁招呼,搶步上前鞠躬抱拳,笑眯眯的道:“澤平在此恭候石小師叔多時,給小師叔見禮了。……小師叔已經見過澤東師兄了吧?澤平也是來請教的。”
看見他的時候我就猜到他是來幹什麼了。和鋒真人派了個徒弟考我,這和曦真人也一樣,估計都把門下最厲害的弟子找來了。我微微感到意外的就是原來澤仁不是和曦真人門下的大弟子,和曦門下最厲害的應該是這個澤平,否則也不會由他代表和曦出面了。見他態度謙和,我也笑着道:“我知道你是來幹什麼的,我還要趕時間,你出手吧。”
澤平:“既然如此,澤平得罪了。”說話間毫無徵兆的,他笑眯眯的就出了手。
他揮出的法器是一柄拂塵,白『色』的馬尾在空中散開,如千萬道銀絲,根根銀絲的尖端都發出一道道細小而又銳利的氣旋,飛舞着就向我胸前捲來。這來勢鋪張很難閃避,但還不是最厲害的,最厲害的是拂塵手柄中間無聲無息『射』出一道急速的氣箭,後發先至,眨眼已到了我的小腹。有明有暗,有掩護,有奇兵,這澤平出手夠陰的,直到現在他臉上笑容未消。論修爲澤平可能尚在澤東之下,但要是動起手來,只怕更加難防。
看他施法,我突然覺得很像在煉丹峰上遇到的風刃雨箭,心中一笑,站在那裡動也沒動。我連閃都沒閃,澤仁在我身後發出一聲低呼,大概是被我嚇了一跳,然而低呼過後一切風平浪靜,我和澤平都規規矩矩站在那裡,就像什麼都沒發生一樣。其實剛纔的事情還是留下了痕跡,我上衣的正面就像被無數小刀片劃過,雖然沒有碎裂,卻留下了很多細小的口子。而澤平沒有動,因爲他不敢動,我的青冥鏡就懸在他的頭頂上,就算不動手施法,當鐵餅砸也能把他砸趴下。
澤平陪着笑開口了:“小師叔氣度不凡,泰山崩於前而目不瞬,澤平佩服佩服。”
我也一笑,收回了青冥鏡。我不動聲『色』就佔了上風,並不說明我有多厲害,而且我取巧了。澤平剛纔出手,不像澤東那樣剛勁猛烈,所施展的法力並不強,關鍵在於詭異難防。而我乾脆不去防,這種法術破不了我的金龍鎖玉柱。而他出手見我沒有反應,一時之間也愣住了,我趁機把青冥鏡懸在他頭頂上晃晃,算是嚇唬嚇唬他。
澤仁也上前笑道:“小師叔的氣度,我早就很佩服,師兄今日終於領教了吧?以後有時間再多請教吧,小師叔還有事呢。”澤平也讓開了道路。
沿着小溪繼續一路前行,已經到了正一三山正中的那座高峰的山腳下。溪流在這裡拐了一個彎,橫在了面前。小溪上架了一座青石拱橋,橋欄上還刻着各式各樣的瑞獸裝飾,很是古樸典雅。在橋頭的路中央,放了一張桌子,有一名青衣道士坐在桌子後面,正在很認真的一筆一畫練着書法。
澤仁遠遠的看見這個道士,微微皺了皺眉頭,指着他對我說道:“坐在那裡的,是我和光師叔的座下大弟子。我和光師叔長年在正一三山中修行,因此外界所知的人不多,小師叔可能沒聽說過。但和光師叔的道法修爲在門中的長輩中也是很出『色』的,他座下大弟子法號澤名,生『性』好風雅,看來是在以詩文迎接師叔呢。”
說話間我們已經走到澤名近前。澤名長相甚是富態,闊口寬鼻、廣額大耳,身高約有一米七十幾,身材有些肥碩。他站在那裡一直低頭揮動手中的一支黑白節鼠須毫,很投入的樣子,好像根本就沒注意到我和澤仁。書桌一側放着一方壽金石蟠龍墨海硯,一對墨玉紙鎮左右展平,當中鋪的是檀皮撒金宣紙。正一門果然是正一門,就看人家用的這文房四寶,件件皆非凡品!
澤名不是在作詩,而是在臨帖。他在默臨顏真卿的《麻姑仙壇記》。小時候金爺爺教我臨過這一帖,所以我一眼就認出來了。澤名的書法,一筆一畫寫得倒也工整,只不過——他的字體並不似大氣厚重的顏體,而是,而是,怎麼說呢,老幹部體。所謂老幹部體,並非指一種字體,而是多指有那麼一批老少大幹部閒來無事練幾筆書法,寫來寫去也能寫出個筆畫工整,但終究學養不足、根基薄弱,難以領悟中國傳統書法真正的意境。這種書法被戲稱爲老幹部體。
有些人練一輩子書法,到頭來也只能是個書法愛好者,成不了真正的書法家,學道也是一樣。如今大大小小的書法展覽中,最常見的就是這種老幹部體。看澤名的做派,在這山水間揮毫很有幾分高人風采,然而卻寫出這樣一筆書法來。我差點沒笑出聲來,真是好氣又好笑。
澤仁見澤名還在那裡裝腔作勢,咳嗽一聲道:“澤名師兄,小師叔到了。”
“哎呀,不好意思,澤名醉心筆墨,竟然沒有發覺小師叔到來。怠慢了,怠慢了,請小師叔見諒。”澤名一副這才清醒的樣子,忙着向我施禮。
“你是澤名?……剛纔看你很認真的樣子,本不想打擾,可是你的桌子擋住了我的去路。”
澤名:“不好意思,我來此正想向小師叔請教。我這一幅書帖用筆如何?請小師叔指點一二。”
“指點?恩,筆墨紙硯都不錯,都是上品!”我開口只誇文房四寶,至於他那書法,我實在不好評價。打人不打臉,罵人不揭短,我還是給他留幾分面子吧。
沒想到澤名自己不知趣,哪壺不開提哪壺,又問到:“我想請教的不是文房,而是書法……小師叔請看這幾字如何?”
說着話澤名又提筆寫起字來,這一帖《麻姑仙壇記》已經寫到“有目以來,已見滄海三爲桑田”一句,落筆處正是一個“滄”字。三點水旁三筆點下,周圍突然安靜下來,風停草住,流水無聲。緊接着人字頭左右兩筆落下,空氣中並沒有絲毫的法力波動,然而我卻感覺到沒來由的心頭一震。四周的景『色』變了,靜止的山風、無聲的流水、滿谷沉默的草木、還有他手中揮動的那支筆,一切都散發出一種無形的壓力,從四面八方將我包圍。
澤名並沒有與我直接相鬥,而是以書爲引,用精神力量向我發起了攻擊。山風流水其實未變,一切變化都是他施法強加給我的感受,讓人面對他時不由自主感覺到那種承受不了的威壓!
我看了澤名一眼,輕輕笑了笑。澤名臉『色』一變,本來充滿自信的神情變得凝重起來。他提着筆,手中似乎是提着千斤重物,又寫下了橫折那一畫。周圍不再是寂靜無聲,有無數厲嘯從極近處傳來,來勢洶涌凌厲,就象要把我撕成碎片。彷彿人的心智飄『迷』,幾爲其所奪。
這時我說話了:“澤名,你的字跡臃餘,這不是顏體書法的精髓。古來風雅天成,由內而默化,不必故做附庸。”
我一開口,澤名的手一抖,“滄”字最後一筆的“口”(繁體)筆鋒沒有收住,成了一個開口半圈,整個字構架寫破了。敗筆一出,澤名也就敗了。我周圍的無形壓力消失了,澤名面『色』如灰,額頭冒汗,側身道:“師叔境界高超,澤名受教了。”
澤名派頭不小,花樣也不少,可惜是個繡花枕頭!他使用的這種精神攻擊手段,在外行看來高深莫測,有不戰而屈人之兵的氣勢,很能唬人。可是在真正的修行高手面前,和耍寶也差不了多少。我根本就沒出手,倒不是客氣,而是怕反擊時傷了他。我現在的精神力量比以前要強大的多,就算在沒有突破真空境界之前也不在他之下。但我並沒有使用我的力量,只是站在那裡入了真空之境,他對我所有的攻擊自然都落空了,這就是境界的差別。
澤仁在一旁道:“小師叔一路前來,已經指點過澤東、澤平兩位師兄,令我等晚輩受益匪淺,澤名師兄也領略了師叔的風采。……這桌子可以搬開了。”說完也不等澤名動手,袍袖一揮,桌子就到了路邊的草地上。如果此時一眨眼,真會錯以爲這張桌子根本就沒有動過,連硯中的墨汁一絲波動都沒有。這只是普普通通的“御物”法術,但能夠運用的如此巧妙,並不是人人都能做到,至少他比剛纔出手的澤名強多了。澤仁不經意間也『露』了一手,只不過不是針對我。
走過青石橋,遠遠的來到了正中的那座山峰腳下。澤仁有些不好意思的說道:“正一門弟子衆多,修爲當然參差不齊。但本門聲名顯赫,有的門下弟子難免有時有浮傲之心,讓小師叔見笑了。等見到守正師祖,他老人家自會與你細細分說。”
澤仁雖然沒有點名,但聽的出來他主要是在說澤名,同時也在委婉的請求我,見到守正真人時給他們這些澤字輩弟子留點面子。我這一路都沒怎麼說話,因爲我在想一個問題——我怎麼這麼厲害?
以前我與人鬥法,不論對手是誰,從來沒有勝的這麼幹脆利索。大多數時候一旦動手就是狼狽不堪,甚至險象環生!這樣的情況經歷的多了,我常常以爲自己很沒用,就算是金丹大成的真人也沒什麼大不了的,在修行界不過是個總受欺負的小腳『色』。今天一進正一三山,出面與我切磋的都是澤字輩的精銳弟子,然而我輕鬆的連過三關,不僅大獲全勝,連氣都沒喘!看來我還是很厲害的,至少在他們面前算得上是“前輩高人”,我自己以前怎麼沒有發覺?
想着想着我想通了,主要原因在於我以前遇到的對手。我第一次真正與修行人動手鬥法,是被風君子做餌引七心上鉤。那時我修爲尚淺,手中又沒有法器,加之七心是終南門下除七葉外最出『色』的弟子,我不是對手很正常。後來幾番相鬥,對手都是號稱當今修行同輩弟子中天下第一的七葉。最近一次,與七葉聯手的又是一位天下第一,號稱修行女子中第一的緋焱。在他們面前,我自然不敵。
今天我鬥法取勝如此輕鬆,有兩個重要的原因。第一是經驗。幾次與七葉這種高手相鬥,見慣了風君子這位更深不可測的高人出手,甚至親眼目睹守正真人施展神宵天雷。在黃山煉丹峰上那一天一夜的激鬥經歷尤爲可貴,修行弟子與同門切磋的經驗可能很足,但恐怕很少有與天相鬥的機會吧?所以今天在澤東、澤平面前,雖然我不是高出他們很多,但一出手就佔了上風。我以前一直以爲我的經驗不足,可在別人看來已經是十分難得的眼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