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下了一場大雨,地面還是溼漉漉的,凹陷之處積攢了雨水,在正午陽光映襯之下閃閃發光。空氣中全是雨後清新自然的味道,和着早春特有的泥土芬芳,別有一般滋味。
京都繁華的主街道上,各種華麗的臨街店鋪,人聲鼎沸的茶樓酒館,不絕於耳的吆喝叫賣,給人熱鬧活力的感覺。在這林立的商鋪之中,一座八角雕花大樓極爲矚目,門口碩大的匾額之上用鎏金燙了三個大字——萬香樓。
長居京都的人都會知道,這座酒樓是帝都最高檔的,隨意消費一頓便要上千兩,抵得上普通人家好幾年的開銷。可儘管如此,這裡的包間卻總是供不應求,往往需要提前好久才能預定上一個。
二樓靠西的一間雅間之內,兩名俊秀非凡的男子在靠窗的案几兩側對面而坐,桌上錯落地放着大大小小的酒罈,空氣裡混合着各種佳釀的氣味。
一側的黑衣男子面無表情,手中正執着酒杯,雙眼微盍,好像在嗅着杯中美酒的芬芳,而另一側的灰衣男子則用手支着腦袋,狹長的桃花眼時不時瞥向對面。
兩人相對無言,久久靜默。直到灰衣男子的耐心似乎有些耗盡了,低嘆一聲,將面前一杯酒悉數喝下,這才戲謔地調侃起來:“世子爺,聽說昨日皇上給你賜婚了,卿家唯一的嫡女,豔福不淺哪!”他一邊說着,一邊不怕死地嘖嘖稱歎。
凌逸辰雙眼微眯,冷冷掃了對方一眼,亦將杯中美酒一飲而盡,末了靜靜回憶口齒間殘留的芬芳,緩緩啓脣:“胭脂雪,入口微涼直衝鼻翼,好酒!”
真是根不解風情的木頭!段俞風沒好氣地白他一眼,薄脣輕揚,面色卻很是惋惜,“可憐的卿姑娘啊,還未大婚就被夫君嫌棄!唉,某人真是不懂憐香惜玉呢!”
“你若喜歡,我把她送你了。”凌逸辰不爲所動,又兀自倒了一杯酒。
他素來不屑縱.情聲色,可既然皇叔非要賜婚,那他收了便是,日後娶回王府,權當多了個閒人罷了。
“你想害死我啊!皇上給你挑的媳婦我敢要嗎?”段俞風聽言故作害怕地怪叫,又突然促狹地笑起來,“這卿姑娘常年深居簡出,還真不知是個什麼樣的人,說不定貌美如花才情出衆呢!哦,對了,她爺爺可是醫聖,想必醫術也是了得的……”
他自顧自說得高興,可凌逸辰卻是一個字都懶得聽,轉眸望向開啓的窗子,視線冷漠地掃過街上各色各樣的人羣。
好久沒有這麼好好打量過京城了。前兩年他幾乎紮根在御風關,早就忘了這裡的人文樣貌,若不是府中來信說父王病重,他恐怕不會那麼快回來,結果……父王的病情不重,倒是皇叔給他指了一樁婚事!
哼,老狐狸!
凌逸辰雙眼眯起,有些不屑地冷哼,然而神色卻是突然一亮,視線鎖住街上正緩步走來的清瘦少年。
那少年身穿月白色錦袍,手執摺扇,髮束用一根碧玉簪子固定,絕美的容顏讓女子都是自愧不如,然而最妙的卻是那一雙清澈透亮的鳳目,自信隨意,瀲灩光華,令人過目不忘。
而這位白衣少年不是別人,正是女扮男裝的卿黎。今日她是來視察藥鋪的,用男子裝束自然方便許多,現在都逛得差不多了,又逢正午,正好也可以去萬香樓吃一頓。
記得前幾日蘭溪還和她念叨着那裡的芙蓉燒雞呢,還有安寧喜歡的紫薯芋圓,這回可要給她們帶些回去!
“辰,看什麼呢?”段俞風順着他的目光望去,可是除了那些熟悉的景緻也沒啥了,究竟什麼東西讓他看這麼入神了?
他也進了萬香樓?凌逸辰眉梢一挑,未曾理會身側的人,只有那剛毅的薄脣若有似無地揚起,端起一杯酒再次飲下。沒想到京城還有這般的妙人……
卿黎一踏入萬香樓,薛掌櫃便老眼一亮,忙笑着迎了過來:“李公子,您好久沒來了!”這位公子可是財大氣粗,一口氣包了天字一號房一年,卻又是不經常來,讓他白賺銀子。如今好不容易來了一回,他自然得好生招待的。
爲了方便,她男裝的時候都是化名爲李青的,見到掌櫃的這麼熱情,她也優雅淡笑地回道:“前些日子較忙,偏偏對於貴酒樓芙蓉燒雞念念不忘,這不剛好偷了半日閒暇前來嘛!”
這話說得薛掌櫃很是舒心,對於她面上的恭維也極受用,霎時一張老臉都笑得擠在了一塊:“公子好說,快快請來,天字一號房一直給您留着呢!”說着,他便親自帶她往二樓雅間走去,同時也不忘寒暄一二,卿黎笑着一一回應。
“李公子,您先歇息片刻,酒菜很快……”薛掌櫃一把將房門拉開,僵着老臉突然石化了。天字一號裡怎麼會有人的……
卿黎順着望去,卻見兩個男子也在朝他們看來,兩人都是丰神俊朗的俏公子,看起來也就二十出頭。一個劍眉星目,傲鼻薄脣,刀削石刻般的臉上毫無表情,動作率性不羈,隨時都保持着進攻姿態。另一個溫文爾雅氣度不凡,雙眼狹長戲謔,隨時一副看好戲的樣子,簡單說來就是一隻笑面狐狸。
凌逸辰看到卿黎時雙眼一亮,嘴角甚至都揚起了一絲微笑,倒是沒想到這麼快就見到他。而段俞風也是頗爲驚豔,他久居京都,怎麼就沒有見過這麼清新脫俗的少年呢?
正在幾人默不作聲互相打量的時候,薛掌櫃張皇大叫:“張小六!”
話音剛落,一個瘦小的青年便竄了出來,手中拿着一條白布,往肩上利落地一搭,討好笑道:“掌櫃的,你找我?”
“你說,天字一號怎麼會有客人?我不是交代過你的,這裡被人包了,別人出多少價錢都不要理會嗎?”薛掌櫃氣得鼻子都紅了。商家最重誠信,如今出了這事他可是失信於人,要是傳出去,萬香樓的名聲可就不好了!
張小六一聽突然一個機靈,黃蠟蠟的臉上閃過一道慘白,哆哆嗦嗦說道:“掌,掌櫃的,我給忘了……”完了完了,又出錯了,掌櫃的又得給他剋扣工錢了!他這個月的錢都所剩無幾了……
“你!”薛掌櫃氣得就要拿拳頭揍他,卿黎眼疾手快就拿摺扇一擋。
不得不說,那掌櫃的是真生氣了,力道還挺大,震得她手都麻了!
“薛掌櫃,別打人啊,他也不是故意的。”卿黎淡淡一笑,掃了一眼那個顫顫巍巍的身影。
面色蠟黃,身材纖瘦,眼下有些烏黑,顯然是長期營養不.良加勞累過度。怎麼在萬香樓這樣的高級酒樓做小二還會這個樣子?
“李公子,是我的倏忽,這個臭小子,我這就把他開除了!哎呦,李公子,你別生氣啊!”薛掌櫃惡狠狠瞪了一眼張小六,又訕笑地望向卿黎。李公子雖說身份不明,但也定然不是他能惹得起的!真是給那畜生害慘了!
張小六一聽這話面色刷白,眼中還隱隱帶了絕望,低垂着頭慢悠悠走開。工作都丟了,這可怎麼辦……
卿黎眉心微皺,也不去管身旁薛掌櫃的絮絮叨叨,徑直攔住了張小六的去路,挑眉笑問:“你就這麼走了?”
張小六以爲卿黎不肯放過他,還要找他算賬,當下就跪在了地上苦苦哀求:“公子,小的知錯了,您原諒小的吧,小的還有病危老母和弟弟妹妹要照顧,求您高擡貴手啊!”說着,他就磕着頭,一下一下敲得紅木地板砰砰作響。
凌逸辰和段俞風都好整以暇看向門外,他們自然聽得出來,這個李公子其實根本沒有惡意,不過他們也是好奇他究竟要做些什麼。
卿黎這下就有些哭笑不得了,難道她臉上寫了惡人兩字,讓人這麼害怕?
苦笑着搖了搖頭,她從腰間解下一枚翡翠玉佩,交到張小六面前,清雅的嗓音緩緩傳來:“拿上這個去西街回春堂,那裡的鄭掌櫃會給你調理一下身體,你若想留下做事,他也會給你安排工作。”
張小六一愣,難以置信地看向卿黎,卻是不敢接下,但見她雙目中淡淡的鼓勵,便也鬼使神差地顫抖接過。
這枚翡翠玉佩通體晶瑩,一定不是凡品,公子交給他難道不擔心嗎?心裡這麼想,他也確實問了:“公子不怕我將玉佩私吞嗎?”張小六心下惴惴不安,生怕會有什麼陰謀。
莫非她真的長得像壞人?卿黎又是失笑,目光直視着他:“你會嗎?”若是連眼前是個老實人她都看不出來,那卿家早晚在她手上敗光了!
看着卿黎眼中的信任,張小六隻覺得鼻頭一酸,眼眶也有些溼潤。他在萬香樓,掌櫃的不把他當人的使喚,沒想到第一次見面的公子竟然可以相信他!
“謝謝公子,謝謝公子!”張小六又是磕頭起來,難掩心中激動喜悅。今天他一定是遇上活菩薩了!
薛掌櫃錯愕地看向卿黎,他剛剛聽說了回春堂,這個李公子竟然能夠使喚回春堂的掌櫃,那就定是卿家的人了!這下可就了不得了!
“李公子……”薛掌櫃諂媚地向他呵呵一笑,討好意味濃郁。
卿黎淡笑着有禮回道:“薛掌櫃,今日既然有客,那我便不叨擾了,改日在下再來一品貴店美味。”舉止得體,溫文有禮,表面上的功夫,她素來下得很足。
正打算轉身離去,天字一號裡傳來一聲低沉沙啞又極具魅惑的聲音:“今日佔了公子雅間,實屬過意不去,不知可否賞臉共飲一杯,以表我二人歉疚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