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撫着自己的手、自己的臉、還有那一頭烏絲,白皙軟滑的肌膚,再如何保養,也是失了年幼時的水潤,隨着歲月流逝,眼角的魚尾紋也漸漸明顯,就是一直都用何首烏洗護的頭髮,也有了鬢白的趨勢……
原來,在數不清的日日夜夜裡,她的青春已經不復存在了……
陸婉秋又是一陣狂笑,慘白的臉色讓她在屋內幾隻白燭的映照下越發慘厲。
凌瑞不語,面無表情地看着她,那眼神就像是在看一樣死物,全沒有半絲感情。
“去年元夜時,花市燈如晝。月到柳梢頭,人約黃昏後……”她喃喃念着詩句,目光從渙散逐漸轉爲憤恨。
“那年上元節,分明是我先與你相遇的,也分明是我猜中了那兔子燈的燈謎!爲何你眼裡只看到她!所有的一切明明都該是我的!”
陸婉秋嘶吼着尖聲叫道,狠戾的眸光如刀似劍,一下一下要將凌瑞剜肉扒皮,卻也難以藏下,眼底濃濃的悲哀。
她像是用盡了全身的力氣,腳軟地靠着桌沿滑下,訥訥地失神低喃:“都該是我的,憑什麼被她搶走,憑什麼!都是那個女人的錯!我恨她!我恨她……”
眼淚順着面頰滑下,陸婉秋好像是瞬間老了十歲。
記憶彷彿回到了那個元宵燈會,才只有十二歲的她和已經十六的嫡姐一道出門觀燈。
嫡姐陸盈夏總是端莊大方溫和清雅,而她卻向來活潑喜鬧,不一會兒就掙脫了身後一堆丫鬟婆子的束縛,跑到了一邊去猜燈謎。
紅眼睛的兔子燈,火紅的石榴燈,清雅的美人燈。紡紗的,布絹的,竹篾裹得。玉石造的,檀木刻的。看得她眼花繚亂。
她猜對了一個又一個燈謎,得了許多燈籠。
世人都傳,她的嫡姐是京都的第一才女,品貌文采都是一流,卻不知道,她陸婉秋其實也是琴棋書畫樣樣精通。
她妒忌嫡姐,但又要巴結與她,還特意將自己最喜歡的兔子燈送給嫡姐。
人流過多。將她與衆人衝散,她找不到相識的人,急得直哭,卻在這時,一個英俊無匹恍若謫仙的錦衣男子出現在她面前。
十二歲的小姑娘,頭一回知道,什麼叫做怦然心動……
她紅着臉由男子帶她回了嫡姐身邊,偷偷擡起頭望了一眼他,卻見他一臉笑意直視着嫡姐,說着:“這兔子燈好看。很適合你。”
她那麼地嫉妒,嫉妒地想要嚎啕大哭,想要張嘴叫道:“那是我贏來的!是我的!”
可是。還未等她說出口,她的嫡姐卻笑盈盈地應道:“謝謝。”
那男子溫和看着陸盈夏的眸光止住了她幾欲噴薄的咆哮,她直勾勾地盯着他,然而他的眼裡,只有別人。
後來一路上,那男子都一直陪她們觀賞花燈,只是他始終都與嫡姐說着話,每次她想插入幾句,卻又被四兩撥千斤地移開。她氣得眼睛都紅了,始終都覺得。是嫡姐把她的東西搶走了。
可是,這並不算什麼。真正痛苦的是,那男子沒過多久,就上了陸府提親,指名道姓要迎娶她的嫡姐陸盈夏爲辰南王妃!
嫡姐成親的時候,也是她有生以來最痛苦難熬的一個夜晚。
所有的兄弟姐妹都在外頭嬉鬧,爲他們陸家的驕傲能有如此歸宿感到喜悅,而她,卻一個人躲在被子裡哭得昏天黑地。
那是她第一個喜歡的人,卻到頭來成了她的姐夫。
她一直在想,如果當初她沒有把那隻兔子燈送給嫡姐,是不是,那個謫仙般的男子就是她的了?
陸婉秋不止一次這麼想過。
她越來越不甘。
聽着京都的人傳着,辰南王和王妃如何鶼鰈情深,如何琴瑟和鳴,她只覺得挖心撓肝地疼。
沒到一年,陸盈夏又產下了一個男孩,凌瑞更是直接請封了世子,這是絕無僅有的榮耀。
看着她的嫡姐如何幸福,她卻滿滿的不幸。
她一直熬着,一直等到及笄,等到有人上門提親,可她不應。
母親和姨娘差人拿手臂粗的棍子打在她的身上,打得血肉模糊,她連哼都沒哼一聲,就是不嫁!
她寧願在家裡絞了頭髮做一名姑子,她也不要嫁給別人。
等到了二十五歲,那個人死了,她最恨的人死了,她笑得比誰都高興。
去弔唁的時候,她特意穿着嫡姐平素習慣穿的素雅衣服,用她平素愛用的香,畫着淺淡的妝容,安慰着那個整日買醉的男子。
十多年了,他比那時更加成熟,更有魅力,仍然是讓她一眼淪落。
他們春?宵一度,她如願坐上了辰南王妃的位置,卻再未得他正眼相看。
又是十年的蹉跎歲月,她看着自己變老,看着青春流逝,看着他如何沉浸在有那個女人的回憶裡欲生欲死,如何對他們的兒子疼惜關懷,如何把百般折磨自身到瘦骨嶙峋償還愧疚,卻再未仔仔細細看過她一眼……
從一開始的興奮討好,漸漸到灰心失意,然後是不甘仇恨……
她用了十年,去感受着這種非人的痛苦!
一切,都只是當年上元節上的驚鴻一瞥……
她不明白,這一切到底值是不值……
陸婉秋雙眼無神,全身都似放空了,只一時哭一時笑,一時痛苦,一時憎惡,幾千幾萬種情緒,出現在那張蒼白的臉上,竟是癡狂了一般。
凌瑞咬着牙,眼中的恨意卻不比她少,“你就是因爲恨着盈夏,所以便要報復本王嗎?”
陸婉秋的眸子好像有點神采了,望着他冰寒的臉自嘲一笑,“我恨她,可我也恨你!我那麼愛你,你又是怎麼對我的?你寧願一直去愛着一個死人,你也不要看我一眼,你知道我什麼感受嗎?”
陸婉秋用力地咆哮,說的她重重咳嗽起來,一聲一聲咳得她肝膽俱碎,火燒一般地疼,腹部的一陣陣不知名的絞痛又在隨時隨地攪動她的神經。
她好不容易止住了咳,又對着凌瑞慘淡一笑,那慘白的笑容,卻像是含着嗜血的光芒,“我就是要毀了你!就是要毀了你們有的一切!”
近幾年,她已經對凌瑞越來越心灰意冷,但好歹未曾動過要害他的念頭。
畢竟是曾經執念了這麼久的人,她如何能狠得下心?
可是,前幾日陸家百草堂遭遇重創,陸源生被氣得嘔血數升臥牀不起,陸家在醫商界止步,又一次遭逢大難。
不止如此,她本是在王府如魚得水,可自從卿黎來了,她便諸事不順,甚至被收了她掌家的權利,而百草堂之事,又是卿黎釀下的禍害,她可謂是恨透了這個女人!
何況,卿黎的氣韻神態與她的心結陸盈夏相像,便是更加恨屋及烏。
陸婉秋想着要替兄長分憂,求了平日裡交好的幾個手帕交,請她們幫忙。
誰知這些女人,從前百般巴結,但真的涉及到大是大非的問題時便沒了主意,又知道她如今在王府不過是個掛名的,紛紛找了各種藉口退避,有的直接稱病不見。
輾轉之下,她只有去求了凌瑞。
然而,凌瑞卻只是袒護着卿黎,絲毫不念往日裡她的半點付出,直接回拒了。
當她拿情分說事,他卻冷冷瞥她一眼,用那種慣用的十分熟悉又陌生的語氣說道:“我們何來的情分?”
數月未曾相見未曾說話,開口便是這般決然的一句。
何來的情分?
是了,他的心裡只有那個女人,與她又是何來的情分?
從來都是她的自作多情,她不要臉地貼上去,她二十多年的感情,在一句話之下徹底瓦解,分崩離析……
陸婉秋不記得自己是怎麼回去的,她卻記得自己早已經淚流滿面。
以爲再也不會疼了,那一瞬窒息的感覺,卻是疼得她幾欲暈厥。
在看到安寧拿着凌瑞的午食過來時,她就動了這個念頭……
“你不是喜愛她嗎?不是對她心心念念嗎?我送你去見她,你不是應該高興嗎!”陸婉秋瞪大雙眼吼着,手卻是死死捂着腹部,表情痛苦到猙獰。
卿黎瞥了眼,微皺起了眉,目光只鎖着她的小腹。
“你只要死了,卿黎就能戴上謀殺的帽子,她也就完了,她完了,你的寶貝兒子也跟着完了!哈哈,你們一家人就好好在陰曹地府共享天倫,我這是在成全你們啊!哈哈!哈哈哈……”
陸婉秋越笑越大聲,越笑越淒厲,慘寰尖利的笑聲響徹在王府上空,驚起幾隻棲息的烏鴉,“嘎嘎嘎”沙啞陰森,漸漸彌散在整個王府。
一絲絞痛在腹部凝成一點,沿着四肢百骸遊走,似乎一瞬間抽空了全部的力氣。
慢慢的,一股猩紅濃稠的血跡從陸婉秋體內緩緩流出……
卿黎一怔,似乎突然想到了什麼,忍着身上的無力感,走上前把了一下她的脈。
鳳眸睜大,紅脣微張,她驚愕地看着一臉痛苦的陸婉秋,不可思議回身望了眼凌瑞,甚至連聲音都變得古怪了,“父,父王,她……”
她居然……小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