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陸小妹第一眼看見權傾陌的時候,這句湯顯祖的詞就蹦到了腦海中。《牡丹亭》在這牡丹花海中正是應景,不知天下有情女子者,寧有杜麗娘者乎?
她笑了,因爲這個人雖然還是昨日朝堂上的模樣,可一眼就能看出他不是祁冠宇。
祁冠宇英姿華髮,風華無雙,就連面對玄武王,那周身的霸氣也是不遜一絲。而這個權傾陌,卻是個標準的大臣風格,連負手的姿勢,都是謹慎小心的,夾雜着些許探尋的目光,欲言又止的神情……
他的確就是權傾陌沒錯了。
“相爺,早啊!”
她猶豫了下,還是不捨地放開了手上那一支純白的牡丹,想來晾乾了做花茶是很好的,但當着主人的面,還這麼不見外,咳咳,有點太厚臉皮了……
“陸姑娘,”權傾陌負手走近了些,伸手摺下了那朵她看中的白牡丹,遞了過來,“這滿院子的牡丹,喜歡,就都送與你也無妨,便權當我謝你三年前送來的七副長生散了。”
她把玩着手裡碩大的牡丹,開得正好,滿眼笑意,“相爺也喜歡牡丹花?”
“還好……不過是故人喜歡……”
權傾陌負手,不再多話,望着滿園的芳菲,沉默了半晌,轉頭道,“陸姑娘不去看看祁公子麼?他醒了。”
“我知道他醒了啊!”陸小妹莞爾,“他要是還沒醒,就肯定是死了,若是死了,這院子早就炸開了鍋,如今卻如此寧靜,尚陽也沒有來煩我,想來是恢復得不錯。既然不錯,還是靜養得好,省得勞心傷神。”
“不愧是尚神醫的孫女,”權傾陌由衷欽嘆,“尚老爺子一生清風傲骨,鑽研醫術,你能得他真傳繼承他的遺志,也不枉他一生匆匆。”
陸小妹脣畔滑落一抹苦笑,“相爺以爲我爺爺他就真的對此生了無遺憾?且問哪個枉死的孤魂沒有遺憾?”
權傾陌打量着手捧花束的少女,將才的那抹無奈心酸自然沒逃了他的眼去。王后餘氏的事情,市井的人不知,可不代表他不知。但他此刻的處境,也容不得他打抱不平。玄武國雖然正值盛世,卻隱藏着深深的隱患,而他想挽救,卻也勢單力薄,無可奈何。
不過是兩個無可奈何的可憐人的共鳴罷了。
“我不過問世事多年,早已對生死釋然,不過是空等時光流逝的愚人一個。”
“生死釋然?”陸小妹輕笑,“不知相爺是否認得一個喚作杜雲裳的姑娘?”
權傾陌淡然的神情即刻變得詭譎,難以置信地打量着白衣女子,似乎像見到了鬼,“你怎的知道雲裳!?”
“果然……”
陸小妹擦了擦手,從袖口處掏出了一枚斷了一半的玉牌,擦了擦殘存的泥土,玉牌上刻的,正是“雲裳”二字。
看着權傾陌慌張接過玉牌的模樣,陸小妹愈發確定,自己的猜測,和昨晚做的那個詭譎的夢,都是真的。
“玄武冷絕兇悽煞,紅葉衆不敵雲裳。”
這是黑道里通傳的口訣,玄武發達的經濟繁榮背後,還有着見不得人的生死買賣,這纔是紅葉無法被全部殲滅的真正原因。
殺手,不過是見不得人的副業。卻爲看似正兒八經的買賣保駕護航。
而云裳,便是玄武國最傑出的女殺手,沒有之一。其背後主使,自然正是玄武國地位最高的那個人。
衆人爭相傳誦,也因爲她的美麗。相傳她曾喬裝,並未易容,卻被評爲了玄武第一名妓。只爲了殺死一個人。
玄武國第一殺手杜雲裳,三年前生死不明,銷聲匿跡。
這是天下茶莊最近幾年得到的最稀奇的消息之一,陸小妹唏噓的,是那個冷血兇殘女子的一片真心。
杜雲裳短短一生,殺了那麼多人,最後卻陷在了一個情字上,凌離破碎,化土入泥。
昨夜的一場牡丹花夢,不知是杜雲裳的亡魂來與她託夢,還是她在看到那密報的時候就已經揣測出的故事,總是,今日終於得到了驗證。
“告訴我……”權傾陌已經捧着斷壁跌坐在地,“你是天下茶莊的莊主,一定知道她去哪了!我找了她三年,卻是音信全無……”
“你又爲什麼要找她呢?”陸小妹眼底劃過些許波瀾,看着手上的那一支白色牡丹,“我知道,你也知道,她處心積慮接近你,是爲了殺了你。”
“不!”權傾陌緊握着玉牌,“也許她一開始的確是爲了接近我,但是她,她不會……她不想做殺手的,她親口說過,要和我離開這已經染了血的骯髒土地……”
陸小妹還是不忍地閉了眼……
三年前,她還不過是個看似十二歲的丫頭,經常去找陸瑜討茶喝。
也是個夏夜,在櫻花閣聽陸瑜悠然煮茶,她趴在竹蓆上,看着陸瑜遞給她的密信,說的就是杜雲裳和權傾陌的事情。
那是他告訴她的第一個故事:
因爲那十諫,權傾陌正值風華,權父剛死,他年紀輕輕位列國相,但朝臣中捧他的人自然多得是,有欽慕的,有巴結的,有抱大腿的……
權利是自我膨脹的,有時候,會超過人力的控制。對於這一點,玄武王很清楚。
儘管權傾陌生性謹慎謙和,但他天資過人,舉世奇才,玄武王還是難免疑心他私自聯合大臣,左右到自己的權威,所以派出了杜雲裳,打算要權傾陌的命。
杜雲裳是個遺孤。
天下茶莊的密報上說,她的父母都是殺手。玄武國豢養的男女殺手是禁止男女之情的,殺手違規,必死無疑。所以杜雲裳的母親本來是想逃離這魔鬼之城,可玄武國殺手中的冷血規定,要是知情不報者,必受到炮烙之刑。中途就卻被貪生怕死的另一個女殺手舉報,捉了回來。
消息敗露,杜雲裳的父親當即就被處理了。她就成了個腹遺子。母親因爲抑鬱,剩下杜雲裳沒多久也就自盡,隨心愛的人去了。她就成了個孤兒,從小長在殺手堆中。
從小生活在殺手從中的女孩,沒感受過半點溫情,可以說是喝着血,吃着別人的肉長大的。
但她是認識權傾陌的。在宮裡的時候,所有的女殺手都做宮女裝扮,自然對經常出入宮廷的王室貴族瞭若指掌。而權傾陌又是那麼特殊,少年才俊,在殺手中也是個有名氣的。
在很小的時候,她執行任務受了重傷,躲在假山間隙咬牙強忍的時候,被進宮的權傾陌發現了。
“受傷了麼?”他笑着問,伸出手,“受傷就不要忍着,來,我送你去太醫署。”
她本該冷冷回絕。因爲有規定,殺手是絕對不可以和殺手之外的任何王室宮人接觸的。但也許是那一次她太痛了,亦或是他眼底的關切太溫暖,鬼使神差地握住了那隻手。
那個朗朗少年的溫和模樣和話語,是她從未感受過的。只那一面之緣,改變了她本應該是殺手的一生。
宮裡的殺手,都是孤獨的,在不是你死就是我活的時候,暴露了人性自私醜惡的罪孽,她已經習慣,卻貪戀那一次的溫暖。
獨來獨往,沒有幾個人見過杜雲裳的真容,見過的也基本都被她殺死了。那時候權傾陌風頭盛,難免出入官宦交流的必然場所——青樓。
所以,那個女子便鎖定了玄武國最奢華的青樓——尹水閣。
在宮中,作爲殺手,她們曾被教導如何勾,引男子。因爲她們都知道,有時候,爲了活命,是要犧牲些美色做爲誘餌,碰到了難纏的對手,甚至還要真的犧牲自己,在對方最銷,魂的時刻,一擊斃命……這簡直是女殺手的必殺絕技。所以她扮成青樓女子,憑着那一抹與生俱來的嬌媚容顏,迅速獲得了老鴇的青睞。
青樓一面之緣,她站在臺上曼舞,他坐在閣間飲酒。只一面,權傾陌就認出了她。那個躲在假山瑟瑟發抖的小女孩,如今已經出落成如此傾城絕色。
像一株有毒的罌粟,美麗地搖曳在風中,卻隨時可能凋零摧毀。
花魁名妓叫賣身價中,他遲遲未能出手。
他的確過目不忘,所以對她出現在此處的目的也猜測到了一二。她猶如罌粟般危險。
“一百兩黃金!”
“三百兩黃金!”
“五百兩黃金!”
……
“八千兩黃金!”
老鴇笑得嘴都歪了,“雲姑娘還是處子之身,這位客官真是識貨!”
“哈哈……”
再美麗的女子,在這些人眼中,不過是能待價而沽的貨品罷了。
臺下一位藉着巴結一位重臣,而一夜暴富的的肥胖商人十分猥瑣地大笑,一雙鼠眼已經吊在了雲裳的身上,一面流着口水一面夾了一筷子豬頭肉,塞入肥脣大口之中。
這時候,他看見臺下的女子的明眸流轉,淡淡地滑落自己這邊。
那一刻,只那淡淡一眼,他恍然心底泛起了波瀾。
從未有過的悸動。
似乎時光停滯,季節輪轉,周身萬物都已遠去,只能看見她站在那裡,美得絕倫……似乎死在她手上,也心甘情願。
“一萬兩黃金!”
他脫口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