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零江邊,黑山腳下,陰暗渡口,吹來一陣冰涼的風。老船家好像戰火之中苟且的草民,縮在渡船上,彷彿小小的、破敗的渡船,就是普天之下,牢不可破的避風港,固若金湯的壁壘。
風很冷,讓人絕望的瑟瑟發抖。
風馗首的眼中毫無光澤,他的心卻已經收緊,全身的每一塊肌肉,每一根神經,血液裡的每一點元氣,都處於活躍的狀態,全力備戰的狀態。來者不善,很難對付。風馗首看向那張平淡無奇的臉龐,看到了一種肉食野獸獵食時候的平淡。真正懂得殺戮的人,並不會把殺戮當成樂趣,當成樂趣的都是心理變態的瘋子,他們把殺戮當成習慣,好像和日常吃飯一樣平常,唯一能讓他們感興趣的就是飯菜的花樣和味道。顯然,這個男人眼中閃爍的灼灼光華已經表明,這道菜很合他的口味,他很喜歡。
風馗首微微移開目光,眼角餘光掃過那艘渡船和老船家,輕輕推了一下白曉亦:“到船上去吧,我怕……我會殺了你。”
白曉亦的眼裡浮現出不情願,悲傷的神色一閃而過,她忽然笑了起來,靜靜的微笑:“我和你一起,把握更大一些。”
風馗首搖了搖頭:“我們兩人,起碼要有一個能站着的。一個男人倒下,躺在女人的懷裡,那是幸福,而一個女人倒下,躺在男人的懷裡,那是恥辱。”
白曉亦輕輕的點了點頭,臉上的笑意好像一簇跳動的火焰,有些看不真切,但很美,就像煙火綻放,絢麗璀璨。她已經知道,身邊的這個男人,要的是幸福,而不是恥辱。聰明的女人,做聰明的選擇。她退到船家的渡船之上,老船家竟是沒有拒絕,甚至沒有擡起頭看一眼白曉亦。
霍零江上,忽然興風作浪,江面捲起一個個浪潮,不住的拍打着岸邊,好像一聲聲悶雷,在這個陰暗的渡口,極爲的厚重。渡船卻在浪涌之間,紋絲不動,好像從水下探出的一塊岩石,水沉水浮,它自不動。
風馗首再次看向中年男子,惱火的皺了皺眉頭:“看來,有些大人物,已經盯上我了。早知如此,我應該做的更過分一點,抑或是聽從某人的建議,繞過這片黑色區域。”做的更過分一點,比如死死捏着羅剎的纖手,拉着她一路陪伴,直到踏上前往渙海寶島的渡船。相信這是一個不錯的選擇,而且握着羅剎的手一定很舒服。但一切的時機都過去了。最主要的是,如果可以再來,風馗首還是會這樣,因爲牽着羅剎的手,會比這樣更加危險。修羅道宗主的掌上明珠,那一雙手,足以壓垮一箇中等門派,人前人後,風馗首想觸碰一下,都是要反覆思量的。
可惜,他似乎忘記,自己雖然沒有拉住羅剎的手,卻做了比牽手更罪該萬死的事情。
他摸了羅剎尊貴的臉龐,而且不止一刻。
中年男子一臉嚴肅:“真正的大人物!不止一個,從你們殺了血眼那一刻起,起碼有三雙眼睛在盯着你。只有一雙眼睛在爲你擔心,那雙眼睛的主人,希望你能活。所以,另外兩雙眼睛的主人,要殺你的決心,立刻增加了一萬倍。這說明,你死定了。”這不是一個冷漠的魔頭,有一點文人的氣質。
有風度的魔道。
風馗首一下釋然:“想必,魔界當中,傾慕羅剎小姐的人一定不少吧。我實在應該聽從羅剎的建議,不該辜負她的一片好心。現在,是不是到了我爲我的固執,交付代價的時候了?”
“羅剎大人是仁慈的。”
中年男子忽然感嘆了一句,他的目光,看向了白曉亦,意味深長。
風馗首驚訝了一下,暗自慶幸在一開頭,就沒有讓白曉亦插手。自己惹的禍,自己來應付。跳火坑這種事,漂亮的女人做不來,男人也不忍心。
風馗首面容平靜,低聲道:“動手吧。”
男子笑了一下,不猙獰,很柔和的笑。“我叫青山!”青山忽然說道,露出一個自豪的表情。上古魔界沒有青色的山,這是一種表達嚮往的方式。九州世界,到處都可以看見青山,人們不會認爲這個名字多麼的鄭重其事,包涵了多少夢想、現實的東西在裡面。
風馗首點了點頭:“我記住了你的名字。”
“很好。”
青山臉上的笑容消失,立刻到了獵食的時間。他的手裡,忽然多出了一把巨大的劍,大的好像一座山,青色的山。劍是青色的,死氣沉沉的青色,好像屍斑,一出現,就是厚重如山的氣場。
風馗首祭出東霞,卻沒有像往常一樣用手握着它,而是將劍橫在頭頂,劍鋒對準了青山。青山手裡的巨劍昂然而起,好像一頭被激怒的怪獸,猙獰的對向象精靈一樣的東霞,一聲聲的劍吟,如同飢渴的咆哮。
“大羅金仙,史無前例的挑戰啊!”風馗首的心頭髮出沉重的嘆息,如果能夠度過此劫,就說明,他有了摘下元靈狗頭的能力。但是,他不知道他取勝的把握有幾分。他完全無法預料。這是出離他控制範圍的事情,巨大的挑戰。但是,他堅定的認爲,自己不會失敗。這是一種心理暗示,自我鼓勵。
魔道的劍修,風馗首的瞭解並不多。青山的第一道劍氣殺來,風馗首就知道,青山的厲害,還在他最大的預估之上。劍氣如同其名,厚重、沉凝,好像一座青山,死氣沉沉的青山,幾乎是撞向風馗首,凌空而來,呼嘯的聲音,就像是一頭洪荒巨獸在咆哮、怒吼。青山的劍氣上,帶着死亡的意志,簡直是爲大規模戰爭而生,是戰場的收割者。
面對着這一劍,風馗首竟有種提不起力量的感覺,逍遙劍意的飄渺風姿,一點也施展不出來,更談不上來去縱橫。所以,他只能縱身一躍,在身後留下一串虛影,呈現出龍形,身體已經到了半空。青山好像早就預料到了這一切,第二道劍氣勃然而上,風馗首隻看見原來立身之處,連帶着周遭的山石,都已不復存在,眼中浮現出冷冽的光彩,東霞好像活了一般,凌空一抖,劍氣一出,恍若飛蝗,如同萬千紅鯉穿流過江,將青山的第二道劍氣接了下來。
青山看着空際剛好殆盡的鮮紅劍氣,面露讚許之色:“控制精妙,計算準確。”不知道是在讚歎還是單純的對風馗首的評判。不過力量不多一分,不少一分,剛好將他的劍氣化解,的確不是一般劍修能夠做到的,這份控制力,可說驚人已極。青山清楚的知道,風馗首的修爲,只是上仙境界。他的話聲一落,巨劍忽然舞動如狂龍,升降起伏,劍氣橫亙如天柱傾倒,死氣連綿,壓向風馗首,完全的壓制,竟是沒給風馗首一點還手的機會。
風馗首隻感到,周身四處,都是一座座的大山撞過來,一片片的死氣,將他壓制,就像那日他壓制楊幽一模一樣。他知道,倘若自己沒有找到反擊的契機,並且牢牢抓住,那麼他的下場,恐怕和楊幽差不多,或許會死的更慘。風馗首猛然之間,雙手連動,一道道猙獰骨爪從自己的掌中迸發,打在那些劍氣之上,然後悉數被攪碎,只起到了一點點的牽制作用。不過,也足夠風馗首在這個空檔,喘一口氣了。
他要的就是這一口順暢的氣。
風馗首發出一聲咆哮,悍然之下,全身上下驟然亮起大片精芒,使其好像穿上了一身金刺芒甲,金芒之下,一道道殺氣涌現,壓制住了周遭逼人的死氣。精芒最盛之際,風馗首已被如山的劍氣淹沒,生死不知。但是從青山皺起的眉頭來看,風馗首居然從他開山裂地的劍氣當中,硬挺了下來,這叫他心頭疑惑。這絕不是一個上仙修真能夠做到的。
正在青山疑惑的一瞬間,一片刺目紅光猛然亮起,好像蒼天之上,那一輪烈日,猛地爆炸開來,不過傾瀉而來的卻是無邊的冰冷、殘酷和絕望。在青山的眼中,風馗首的周身忽然出現了無法目測的劍氣,凝滯在他周身,森森然,好像天降魔將,征伐人間。風馗首全身金芒早碎,嘴角不住溢出血來,全身上下,瀝血噬魂組成了一個巨大的劍陣,一共三百三十三道劍氣,已經是他的極致。
劍陣一成,忽然轉動,凝聚成一道匹練,變異殺氣演繹着永世不變的凋零綻放,邪異妖豔的誘惑,無聲無息。好像一道暗流涌動,劍氣未至,殺氣先來,縱是青山修爲達到了大羅金仙境界,也不禁一個寒噤,叫了一聲:“這不可能。”如臨大敵一般,神色嚴峻起來。
劍氣貫空,如同長虹,直逼青山。青山發出沉喝,巨劍飛旋,劍氣出,浩大如北冥鯤鵬,構築成一個堡壘,然後巨劍忽然前指,劍氣又化爲一條長河,迎向了風馗首劍陣匯聚的強悍一擊。
無盡的湮滅,無盡破壞,好像天穹都被轟出一個窟窿。
大羅金仙,果然厲害。
青山連退八步,噴出一口血來,便已站定,風馗首卻拋飛而出,連退出幾十丈,撞在一片山壁之上,眼中血芒閃現,殺氣涌動,眼中涌動鎮壓的殺氣,已使得風馗首在瘋狂的邊緣。只差一點點,他就要完全發瘋,陷入六親不認的殺戮境地。
“劍陣都無可奈何?!”
風馗首心頭苦嘆了一下,感受到全身被震碎無數的經脈、內臟,感覺到了一種蒼白無力。但是很快,風馗首的臉上就恢復了平靜,眼中血芒卻噴薄如同實質。想讓他認命,那是休想。他猛然掙脫巖壁,走向青山,每走一步,腳下都是生出一團殺氣,變化成一朵朵妖異玫瑰,靜靜的綻放凋零。“我也是魔,其實。”風馗首扭曲的聲音忽然響起,一股邪惡的危險氣息開始甦醒,他心底最後的一絲束縛完全解開,意志放鬆,解放了被鎮壓的海量殺氣。
立刻之間,他燃燒了起來,殺氣驅逐了他一切的意志,只留下殺戮的本能。
青山滿面倉惶,呢喃一聲:“無法無天的殺氣,這是勢。”充滿苦澀。
而渡船之上的白曉亦,兩行清淚悄然滑落,小嘴微張,看着上方殺神一般的風馗首,哽咽道:“我寧願,給你的是恥辱……”她知道,要麼,她被天空中那個男人殺死;要麼,躺進她懷裡的,是一具屍體。那一刻,她感覺到心頭被人狠狠割去一塊肉,痛的她神魂巨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