崖邊長滿了綠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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崖下並非陡直的懸崖,反而有一處凹入的穴臺,從崖上看下去,因蔓藤封臺,倒不易察覺。
穴裡有兩個人,像大鳥一般旋升了上來。
其實升上來的只有一個人,另一個人是被擰着衣領上來的。
這兩個人,一個年輕,長得濃眉虎目,熊背蜂腰,但神色中不脫天真未泯氣。
另一個人,已近中年,五絡長髯,隨風搖拂,左眼角有一顆紅痞痣,眼睛細長,眼梢向上如刀裁,眼神有力,眼色裡卻有一種說不出的蒼茫之意。
那年輕的小夥子一上了崖,足甫落地,便大聲道:“前輩———”
中年人疾道:“噤聲。白谷二人聽覺極好,你這般說話,要他們聽到麼?”
那年輕人聽了更急:“不要他們聽到?前輩您,您真的不去麼?”眼中大有失望之色。
中年人顯然就是李布衣。李布衣眉心一皺:瞪了小夥子一眼,道:“你又叫我什麼來着?”
年輕人道:“前輩———”忙改了口。叫:“李大哥。”
李布衣笑着拍了拍小夥於的後腦勺子,笑道:“我長你不多。別前輩前輩的把我給叫老了。這樣叫纔是。”
年輕人便是傅晚飛,傅晚飛原是飛魚塘飛魚山莊主沈星南四名弟子中武功最低的一個,一旦遇事,他卻最勇敢最機警,平時卻最真誠最可愛。後來心魔高末末趁沈星南中毒負傷下毒手,李布衣卻及時擊殺高未末,沈星南個性倔強,過往跟李布衣因其妻的事而心存宿怨,見傅晚飛曾被李布衣兩度相救,便逐其出門牆,冷然而去。傅晚飛便跟着李布衣浪跡江湖。
由於李布衣對沈星南歉疚在心,而傅晚飛亦始終念念不忘其師門,故此,兩人都沒有走遠,李布衣算準心魔高未末末擊殺白道五大代表高手,就是要逼出白道總監“刀柄會“的實力來。再設法佈下陷餅盡摧毀之,故此,李布衣和傅晚飛一直在大乾山崖下洞穴中守候。
飛鳥大師和枯木道人,都是“刀柄會”盟主沈星南的故交,沒理由坐視不理的,李布衣知道自己若要暗中相助刀柄會,首先要了解白道武林的佈署及敵方的情形。終於給他們等到了消息。
傅晚飛還是在問,像非要問出答案不干休似的:“李大哥,您去不去?”
李布衣笑着望他:“我知道沈莊主逐你出門牆的原因了。”
傅晚飛一愕,眨了眨大眼睛。李布衣笑道:“沈莊主作事,向來有把握才腳踏着實地做去,向不喜多言,你呢?事未開端,就問啊問啊問個不休。”
傅晚飛摸了摸頭,喃喃自語:“我爲什麼會這樣子?我爲什麼會這樣?”
李布衣憐惜地摸了摸他的頭髮,安慰地道:“這樣也沒有什麼不好,你大可不必自責,只是,要做沈莊主的徒弟只怕不太容易而已。”
傅晚飛愁眉苦臉他說:“這就夠糟了。”
李布衣見他不大開心,便繼續道:“其實並不糟糕,哪,像他們此趟走大魅山破五遁陣,若你能建功,沈莊主一喜,說不定又回心轉意,重新納你爲徒哩———”
說到這裡,想到沈星南一絲不苟的脾氣,心知不可能,便說:“也許,你建功殊高,黃山、括蒼、雁蕩、點蒼的前輩們,會在你師父跟前替你說話,再收你爲徒,又有何難?”
傅晚飛也聽出後者的情形比較有可能,又有新的笑容浮上了顏面,愉快地間:“李大哥,我如何才能幫白道上的前輩們,攻打天欲宮在大魅山設下的五遁陣!”
李布衣一聽,呆了半晌,苦笑道:“實在不是件易事。”
他沉重地道:“東瀛忍術,十分詭異,不清楚其底蘊的,簡直是無從應付,但東瀛忍者缺乏的是廣博的心胸,仁義的襟懷,以術爲主,無道以輔,尚有可破之法。只是……”
李布衣沉吟道:“纖月蒼龍軒本就是個奇人。甲賀忍術超乎人所能忍受的磨練,使他更加傑出。據說在肥後的一陣裡,一個藩主用二百九十四人圍剿他,他身着黑衣,頭戴竹笠,以滿不在乎的步伐走進敵人叢中,每前進兩步,就斫倒對方一人,近三百個人,竟無一個能欺近他的背後去的!這人的武功,也可想而知,何況,他來到中土之後,據悉曾專研中原各種學問,更增修爲,很不易對付。”
傅晚飛驚道:“煎藥撞聾仙?”李布衣道:“不是煎藥撞聾仙,是纖月蒼龍軒。”
傅晚飛搔搔頭,道:“那煎藥……纖……月那個什麼聾仙的武功真的那麼高?”李布衣憂慮地道:“不止他的武功高,而且,他肯上進,近日與天欲宮的一流才智之士何道里常在一起,頗多請益,此外.剛纔葉楚甚只聽說,主持五遁陣的王蛋、農叉鳥、年不饒和柳無煙。也都是非同小可之輩。”
傅晚飛問:“那……那麼,可不可以不去?不去不就得了!”
李布衣笑了起來,笑了一會,才正色道:“人們定下了很多規矩,有的是對的,有的不一定是對的。譬如一個人應該對父母盡孝,對君王盡忠,原則上都是對,但要是到了父要子死子不得不死、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就不一定是對的了。如果父母雙親作的是壞事,做人兒女的是不是也支持無異?如果君主昏暗殘暴,視黎民爲芻狗,做子民的是不是也效忠無議?這就各人有各人的看法了,認爲應當盡忠至孝者,便當作是忠臣孝子,認爲不應盲目愚昧瞎從者,便說是不昧教愚忠。總而言之,人世間是給很多無形的條例規矩所約束着,這約束大緊,足以令人致死,約束如太寬,又會使人放浪形骸。至於如何纔不鬆不緊,便是人間裡如何纔有不痛苦一般,有問題但沒有答案的。”
他緩緩地道:“武林中,江湖上,也有着許多規矩和原則,像有冤報冤,有仇報仇,以牙還牙,血債血償就是,不管它對不對,但它是簡潔的方法,也是最快意恩仇的法子。近百數十年來,黑白二道,不知經過多少場大戰,犧牲了多少人命,才定下一個大家都認爲公平、合理、又可以減少流血的法子,就是每年在飛來峰派代表一名,比武一次,以五陣決定雙方勝敗。”
傅晚飛眨着大眼睛,問:“爲什麼不用別的法子呢?可以用下棋,或者猜拳,甚至比賽喝酒啊,這樣不是連血都不要流了。”
李布衣微微笑了起來,用手一捋五絡長鬚:“好法子,可是,主掌別人生殺大權的人,總喜歡看到有人在爲他拼命、而不是比賽鬥蟋蟀、划龍舟。”
他拍拍傅晚飛肩頭又道:“除非有一日,天下聽你號令。那時候,也許你的計劃可以實行……”
語音一頓,目中神光一閃而滅,沉聲道:“不過到了那個時候,你也許反而是第一個要廢除這些不流血玩意的人。”
博晚飛急道:“我不會。不會……”
李布衣語音一揚,道:“我知道你現在不會。不過,黑白二道訂下的比武規定,在比武前三個月內遞代表人名冊,讓雙方瞭解對方實力,以示公平。若在比武前一個月內換將,則要先過對方設下的關卡,換一個,過一關,換五個,則過五關,設關者也僅能派出一人,若能破關,才能參加比武,否則作負論,這是黑白二道近數十年來訂下的規矩。”
傅晚飛氣道:“可是,我們的五位代表是給天欲宮派人殺掉的呀。”
李布衣淡淡地道:“天欲宮派心魔高未末殺死邱斷刀、孟青樓、英蕭殺及你大師兄宋晚燈,那又奈何?第一、心魔從沒有加入天欲宮;第二、天欲宮也絕不承認有此事;第三、在無證無據下,心魔也已喪命,人也已經被殺,爭持又有何用?僅使魔宮當作笑柄而已,你師父一眼就看清楚了這點,所以迅作決定,派了飛鳥、枯木、白青衣、谷晚風,葉氏兄妹六大高手前赴,因爲天欲宮暗殺五名代表的目的,也在引出這些飛魚塘的高手,佈下重點,一舉殲滅,而你師父的意思,也正是以其人之道還治其身,反過來打擊他們……不過,以目前情形來看,只怕……”
傅晚飛道:“不怕,別人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大葉哥哥的劍法很厲害,我大師哥和他比劍不能勝他,他還叫我們四師兄齊上,結果,他勝不了我們,我們也勝不了他……”
李布衣笑間他:“你的意思是說他武功高還是低?”
傅晚飛道:“當然是高了,而且大葉哥哥還說,要是小葉姐姐也在,跟他配合使劍,就算十個我們,也可以取勝。”
其實傅晚飛的“四師兄弟”中,除大師兄宋晚燈有過人的武功外,其餘三師兄孟晚唐二師兄楚晚弓,比起他的武功也好不到哪裡去。
李布衣道:“小葉姐姐?”
傅晚飛道:“就是剛纔唱歌的那位姐姐。
李布衣的眼神忽然變了,換上一種說不出的哀傷與迷惘:“她……她是什麼時候才加入飛魚塘的?”
傅晚飛搔了半天腦袋瓜子,才道:“暖……這個……好像是……我才十二歲!”
李布衣呆了一呆:“十二年?”
傅晚飛忙道:“不是,是我十二歲的時候。”
李布衣白了他一眼:“那你今年貴庚了?”
傅晚飛理直氣壯地答道:“二十了。
李布衣心算了一下,一面不經意地道:“你十二歲了還抓蛤蟆?”
傅晚飛爽快地答:“暖。”忽然想起了什麼似的,大叫道:“不對,不是,不是!是十四歲纔對!我記得那年捉蛤蟆撞掉了顆大門牙,我就在那年碰見她,穿黃絨絨小雞般的衣衫兒.梳着兩條小辮於,綁上綢絲的帶子,臉蛋兒比小花貓兒肚子還白……”
李布衣卻沒細聽,震了一震,道:“六年前?”
傅晚飛算了算,道:“是啊,六年前。”
李布衣臉色掠過一陣迷茫,喃喃道:“那麼像……難怪……那麼相似……原來是小葉子……”
傅晚飛道:“李大哥,你怎麼了?”
李布衣省了,道:“沒什麼。”
傅晚飛更改地道:“她是小葉姐姐,除了繹紅小師妹,她是最美了。”
李布衣“哦”了一聲,說:“那是因爲你還沒有見過飛魚塘的……”忽然住口,半晌才道:“你說,她原來叫什麼名字?”
傅晚飛不假思索便答:“葉楚甚,啊不,葉楚甚是大葉哥哥,葉夢色纔是小葉姐姐的名字,多好聽呀,夢也有顏色的,就像溪洞裡的泡泡一樣。”
李布衣沉吟道:“葉夢色,葉楚甚。”
傅晚飛不禁問:“李大哥認識他們麼?”
李布衣揮了揮手,有些傷感地道:“不,我只想起了舊事……聽你的語氣,你很喜歡你的小葉姐姐吧?”
傅晚飛臉上一紅,連手都不知擺到哪裡是好,李布衣一看,心裡明白幾分,傅晚飛好一會才道:“我……我只是……山莊裡的……中秀……怎配得上小葉姐姐……老秀……我平時連話也很少……很少有機會跟她說去……”
說到這裡,倒像一口氣跨完三十個石階一般,臉漲得雞冠也似的紅,鼓起勇氣才能說出:“我心裡很想跟她親近,但她……好冷,又很……遠,不像小師妹,對我雖又……
打……又……罵。但時時能和她在一起說……話。”
說着,依挎着一棵戚樹,傻愣地出了神。李布衣覺得他可愛。便笑道:“看你,一定惦記着你那師妹吧!忽想起心中也有惦念看的人,心頭一疼,便沒說下去。”
傅晚飛怔了一回,問:“是了,現在我們該怎麼辦?”
李布衣道:“趕在他們前頭,看準五遁陣再說。”
傅晚飛喜的跳起來大叫道:“前輩——李大哥肯去了!”
李布衣微微笑道:“我幾時有說過不去的?”
傅晚飛抑制不住興奮,閃亮着眼睛:“那麼,我們是不是先把五遁陣打下來?”
李布衣搖首道:“打下五遁陣,談何容易?何況,五遁陣應用五位代表來破,也不可壞了武林規矩。”?
傅晚飛伸手在陽光下拈住了一根飄落的彩羽,充滿童稚的雙目望着色豔的羽毛,讚羨道:“真美。一面又問:“我們幾時出發?”
李布衣正要答:“現在。”驟然之間,眼光一落,落在傅晚飛手上的羽毛。
———何來彩羽?
一一?這是一根鳥的羽毛。
———羽毛是自戚樹上卻沒有生命!
如果戚樹上有生命,儘管是一隻雛鳥,李布衣自信都可以聽得見那生命的微動,除非那是一粒蛋、一顆石頭!
沒有鳥,何來鳥羽?李布衣葛衣一閃,已掠上樹,馬上就找到鳥巢。
鳥窩裡,三雙帶着美麗彩羽的雛烏,都已死去,弱小的身軀似被巨石輾過一般,擠在一起,全身小小骨骼盡折。
——誰有那末殘忍,對付三雙小鳥?究竟爲了什麼,用殘害三雙不構成任何傷害的可愛的小鳥?
李布衣雙眉一展,他立刻就發現一件東兩。
一個洞。
一個洞,像刀切一般深入樹椏幹上,還有相仿的一個洞。
李布衣迅速地落了下來,沾在他衣衫上百鳥銜做窩的乾草,戚樹葉子和青苔花籽,他沒有拂拭,沉着臉,只說了一句:“他來過。一直都在這裡。”
傅晚飛伸長了脖子問:“誰?”
這個問題,本來誰都不可能答得出來的,因爲連李布衣也沒有見到這個人。
可是李布衣卻回答了他的問題:“纖月蒼龍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