宅院裡面黑黢黢一片,不見燈火。待到兩人落地時,一隻戴着金屬拳套的手,悄無聲息地掐住了孔諍言的脖子。在周賢手裡燈籠的映照下,那隻銘刻着奇妙紋路的銀白色手套顯得那麼陰森可怖,讓他不由得把呼吸都屏住了。
孔諍言沒有慌亂,只是一笑:“妹妹你不要鬧了。”他轉手從周賢的手裡接過燈籠,挑得高了些,周賢才見到這手套主人的面貌。
那是個婦人,看得出來是匆忙起牀,只在外面披了一件灰色的披風,頭髮鬆散着垂下來。即使光並不怎樣明亮,周賢也能看出這婦人妙容姣好。
她是甲字臉,下巴並不是很尖。兩道纖眉鋒利,帶幾分英氣,一雙桃花眼,秋水盈盈,鼻樑挺拔,嘴脣豐滿。這婦人的美,屬於初瞧不覺得驚豔,卻越看越耐看的。
那婦人收了手,望了孔諍言片刻,又看了看周賢,笑道:“我還道是誰這麼莽撞,直接落在後宅來。到底還是你,放着門不走,偏是要飛進飛出,多大的人了,一點正經都沒有。這孩子倒是生得好生可愛,怕不是你在外面欠下的風流債討上來了?”
“妹妹可不要亂說!”孔諍言忙道,“一月未見而已,可別這麼尖酸刻薄。你仔細瞧,這孩子是哪個?”
婦人藉着燈光仔細打量了好久,忽然一驚:“啊!他……遠兒?”
“妹妹可別大聲嚷嚷。”孔諍言攔了一下,“這孩子不認,就說自己是周賢。我領回家,想要收做弟子的是周賢,不是遠兒。”
“對,不是遠兒,是周賢。快過來,讓師母好好瞧瞧。”那婦人蹲下身子,用手撫着周賢的臉,嘆道,“眉眼像華姐姐,口鼻像那個登徒子,瞧着他,就想起當年來了,真真切切的。”
“先回屋,咱們慢慢說。”孔諍言扶起了婦人,招呼着周賢進了屋。
周賢很累了,又覺得展開有點不對,思路一直沒跟上,所以也就沒多說話。
進了屋,婦人解了披風,周賢才注意到婦人肚子隆起,看似是懷孕了。那婦人也看見了周賢的目光,手託着肚子,瞪了孔諍言一眼:“人家孩子都瞧出不是來了,也是我命苦,嫁了你這麼個人。我都懷孕六個月了,你還出去浪蕩,若不是師弟的弟子常來照顧,我連灑掃的事情都要麻煩許多。”
“是是是,妹妹教訓得是,千錯萬錯都是我的錯,是我不當到外面去。”孔諍言苦笑着,“可這去外面也是師父差下來的事,我推脫不得。更何況這不是還收了個可心的弟子回來嗎?更是難得。”
周賢這才弄明白,原來這兩個是夫妻。他其實覺得像,只是因爲孔諍言一開始那一聲“妹妹”叫得周賢反而理不清兩人的關係了。知道這是夫妻間的暱稱之後,也就明白了。
那婦人拉着周賢坐下,拍着胸口說:“我叫方丹,是你師父的妻子。我們倆自幼相識的,他喚我妹妹,我叫他哥哥,你不必介懷這個稱呼。孩子,你叫我一聲‘師母’來聽。”
周賢臉色有點糾結,他跟孔諍言認識沒多久,跟這個女人也是才見面,實在是叫不出口師父、師母。在他的印象裡,他能痛快叫師父的,也就只有他的研究生導師。
“叫人吶。”孔諍言也笑着催促。
“嗯……阿姨,您好。”周賢憋出了這麼一聲。
方丹先是一愣,緊接着淚水決堤而出,起身撲在了孔諍言懷裡,泣不成聲:“我本想不在孩子面前哭的,可他卻記得我。他叫我姨娘了,他還是記得的。一見到他我就想起華姐姐夫婦兩個。我……”
“好了,好了。”孔諍言拍着方丹的背,輕聲說,“這孩子博聞強記,以前讀過的書都張口就來,怎麼會不記得人呢?他不承認,不過是無奈罷了,莫要哭了,妹妹莫要哭了。”
周賢覺得有些尷尬,他也沒想到自己一句話就把人家惹哭了,只能是低下頭去,不插話就好。
又過了好一會兒,方丹止住了淚,對孔諍言說:“哥哥是個粗心的,這孩子這兩年過得一定窮苦,穿得都是麻布的衣裳,怎不想着給他換上一身?”
“這已經是換過了的。”孔諍言嘆道,“這孩子這兩年來,靠乞食活命。”
“啊?”方丹被這話嚇了一跳,“你說他……這麼小個孩子啊。你們且等着,我去找些衣服來,師弟有不少衣服都在這兒放着,他穿正合適。”
話音未落,方丹就急忙忙出了門,看得周賢一愣一愣的——這身手敏捷,怎麼着也不像是身懷六甲的樣子。
“我妹妹就是這樣,急躁的性子,你以後見多了就好了。”孔諍言坐下來說,“明天我給你收拾個房間出來,今晚你就在這茶室的榻上睡一覺。有什麼事情也都明日再講。還有,若是有人問起來,可別說你是周江遠。”
“道長,我從來也沒說過我自己是周江遠。”周賢苦笑着搖頭,“我是周賢,甭管到什麼時候,我也是周賢。”
孔諍言點點頭:“這便好。”
“來,看看這衣服合不合身。”不過半柱香的工夫,方丹就已經轉了回來,手上提着幾套衣服,也不由周賢反抗,直接扒了他外衣,選了一件套在了他的身上,又把他推到了鏡子前。
這鏡子居然不是他在縣衙裡面看到的銅鏡,而是一面玻璃鏡!是鍍銀的嗎?周賢小心翼翼地用手摸了摸鏡面,心說這個世界的科技樹也點得很神奇啊。玻璃製造工藝和冶金工藝都到了一個相當高的水平,可能化學技術也很發達了。
“瞧着鏡子做什麼,看看你自己。”方丹催促道,“這身衣服可還滿意嗎?”
周賢向後退了一步,仔細打量着鏡中的自己。這是一件青色的道袍,交領、過膝,大袖,有內擺,很有仙風道骨的風度。這衣服周賢穿來其實不大合身,略大了一些。主要是周賢身體實在是太瘦弱,撐不起衣服來。不過頭一次穿這種衣服的周賢也是好奇,前後擺弄了好久,腦海裡又想起白衣如雪的劍俠。
“如果是白的就好了。”周賢喃喃自語。
這夫妻兩個聽力都不錯,自然是聽清了。方丹臉色變了幾變,擡頭看向孔諍言。孔諍言有些寵溺地摸了摸周賢的頭,說:“妹妹有所不知,周賢今日裡才安葬了周福。他未曾落淚,我還道他性情薄涼,未曾想他心心念着呢。”
“周福?周福也走了?”方丹又是一驚。
“是,我遇見這孩子的時候,周福已經走了。今日裡他說求我一件事,我才見了周福的屍首。”孔諍言仍舊摸着周賢的頭,“就安葬在我們相遇的地方,沒有樹碑,插了一簇柳枝而已。”
方丹咬了咬脣,道:“周福不過是家生子,哪有資格讓世子爲他戴孝呢?不過你說他乞食爲生,怕是一直是周福在照顧。主爲僕戴孝,當真是世上罕見。這樣的孩子怎可能性情薄涼,分明是重恩重義。華姐姐生了個好兒子啊。”
孔諍言點點頭:“你便爲他找身白衣吧,若是找不見,就裁一身,也耗不去多少時間。可有一樣,周賢,到拜師的時候,不許穿着那身孝服了。”
他們誤會了,理所當然,因爲他們並沒有經歷過周賢原本生活的那個時代。周賢也還是沒有習慣穿越這種事,所以說話辦事還是太想當然。白衣如雪?呵呵,放在這個年代那是家裡有長輩亡故纔要穿的衣服,守大孝穿三年。做什麼白衣飄飄的夢啊?如今夢都碎了。
周賢嘴裡泛苦,卻也不能多解釋什麼,無意之間立了一個重情重義的人設出來,他能怎麼樣?周賢自己也很絕望啊。他只能是咬咬牙,點了點頭,表示自己記住了孔諍言的囑託。
方丹一拍額頭,做了個恍然想起什麼的樣子:“呀,你們這麼晚回來該是餓了吧,竈下的火早封了,不過師弟的弟子留了些點心,我去拿給你們吃。”話音方落,也不待二人有什麼答覆,又是風風火火地出了門。孔諍言苦笑了一聲,拍了拍周賢的頭,笑道:“你習慣就好。”
用過了點心,孔諍言夫婦囑咐了他幾句,周賢就在這邊榻上歇了。他穿越的這兩天過得實在刺激,中午與人捉妖,下午埋葬了老乞丐,傍晚到深夜又被帶着御劍飛行,無論是身體還是精神,都已經疲乏得很了。是以他一沾枕頭就睡了過去。
待周賢再張開眼時已經天光大亮。他穿好衣服推門出去,正撞見方丹拿着一件孝服朝他走過來。
“呀,你醒啦?”方丹招呼着,“遠兒……啊,賢兒,你過來試試衣裳合不合身?我連夜做的。不知道你的身量,全靠着昨晚目測,若是不合適了,姨娘給你改。”
周賢愣了一下:“您一夜沒睡……就爲了給我縫一件白衣裳?”
“我拿師弟的一件裡衣改的,不費什麼工夫,你快穿上試試。”方丹說着拉過周賢,把他的外袍解了,換上了這身孝服。
“可合身,但這東西不能誇好看。”方丹蹲下身,拍着周賢的肩膀,苦笑了一聲,“你還沒吃早飯吧,廚房竈上溫着粥,不知你吃得習不習慣。你跟我來吧……這孩子怎麼了,你過來啊,呦!你別是要哭吧?”
周賢擰了擰自己發酸的鼻子,笑了聲:“沒。”
周賢有些恍惚了,他在這女人的目光中看出了自己母親的影子。一件衣裳一餐飯就把他給收買了,怎麼怎麼便宜呢?周賢也困惑,可能是因爲在這舉目無親的世界,他的心太孤獨,太脆弱了。以至於一聲親暱地喚,便能捋順他炸起來的毛。
“吃過飯,我帶你在這山上轉轉,還是你要做些別的什麼?”方丹牽着周賢的手,邊向廚房走邊問。
周賢一晃神,從那份情緒裡面掙脫出來,想了想:“有書嗎?我想看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