洹城郊外,小河邊起了一座新墳。墳前沒有碑,只有幾條柳枝插在土裡。現在是春末夏初,這裡土壤溼潤,這簇柳枝說不定能長成一棵樹,勉強就算做是記號。
“你說要我幫忙,我當時還道是什麼事。”孔諍言看着那座小小的墳包感嘆道,“你能想着把他安葬了,也算是有心。”
周賢點了點頭,苦笑了一聲,沒說什麼。孔諍言看着周賢的神情,有些失神,他總覺得這孩子太過老成,不似個幼童,反倒像是個成人。再細一想,覺着多半是因爲這孩子兩年來顛沛流離,更心疼了一分。
“不立個碑嗎?”孔諍言問,“花不得幾個錢,棺木我許了你的,便不差這些個了。”
“不必了,我又不知道他姓甚名誰?”周賢搖搖頭,“我以前聽說過跑江湖的藝人和客商,荒路上遇見枯骨,只要有餘力都要幫忙安葬。我受了他的恩惠,有道長相幫,就求了一下。還好道長您人好,要不然這個季節,再放兩天就要爛了。”
周賢口中的恩惠,是指他從那個老人那裡得來了到這個世界的第一餐飯,那半個餿窩頭。若再細些來論,這老者與周江遠原應當是相依爲命,周賢既然接管了這具身子,雖然不認自己是周江遠,但也算是受了周江遠的恩惠,幫他安葬一個曾照顧過他的老人,也算是還了一些恩情。畢竟不是什麼太麻煩的事。
周賢不認識這個老者,孔諍言卻認識,甚至可以說是熟得很。這老者名叫周福,本是周家的家生子,是照顧着平南王長大的老僕,在下人之中與平南王最是親近,乃是平南王府的管家。
孔諍言還想着他若是早來兩日,遇見這一老一小,一眼便會認出來。說不定還能照顧周福活命。奈何世間說不上“如若”二字,他與遠兒相認還算是順利就好。
只是遠兒一直說他不是周江遠,乃是周賢。到如今竟是連周福都不認了,孔諍言倒是覺得有些可怖。這種事一個孩子是想不出來的,也斷不能做得這麼絕情絕義。孔諍言都能想象周福臨死前反覆叮囑周江遠,萬不可承認自己的身世本名,也絕不能說認識他。
家破人亡,無依無靠,還得隱姓埋名東躲西藏,這到底是活到了怎樣一個境地啊?
孔諍言感嘆一聲:“唉……青要山離這裡不遠,日後你若是得閒,也可時常回這裡看看。”
“不必了,何苦回來呢,我真的不認識他。”周賢搖搖頭,“道長您說要收我爲徒,管我吃管我住,現在還算數嗎?”
孔諍言仔細打量,從周賢臉上,他瞧不出任何悲切之色,心裡便有些不舒服。莫不是這孩子當真這麼淡漠?若當真淡漠,又何苦要他將周福安葬呢?
不知道這孩子在想些什麼,孔諍言就換了個話題:“你那枚扳指,是一件不得了的道器,不可輕易示人,你明白嗎?”
當時周賢被那般恐怖的場景嚇了一跳,轉而等吐出那口白煙之後,反倒覺得身子輕巧了許多。不僅是周身舒暢,甚至還更有力氣了一些。要知道,這具身體原本是病懨懨的,一兩頓飽飯可是調不回來身子。
孔諍言作爲一名煉氣士,自然是發現了周賢身體的變化。事後在無人的時候查驗他的身體,也就發現了那枚扳指。
周賢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生怕孔諍言把這東西奪了去,沒想到孔諍言見了那扳指只是一笑,又還給了周賢,叮囑他不要遺失了。
現在又提到,周賢也就點點頭應下:“知道了,懷璧其罪的道理我懂。”
孔諍言隨口說:“你可知‘懷璧其罪’這個詞的出處?”
周賢幾乎沒過腦子,直接說:“出自《春秋左氏傳》,是虞叔說的話。‘周諺有之:“匹夫無罪,懷璧其罪。”吾焉用此,其以賈害也?’”
說完周賢就後悔了。且不說這個世界上有沒有《春秋左氏傳》這本書,就算這世上有這本書,似乎也不是他這個年紀的孩子該讀的。
孔諍言原本只是想與周賢講個笑話,沒想到周賢當真答了上來,一字不差。他笑着搖搖頭:“你幼時全在讀書上耗時間嗎?也對,你是他的獨子,自然是上心些。這般寶貴的道器,幼清都留給你護身,想必是愛極了你。”
“幼清?”周賢輕聲唸了一聲,心想這是周江遠父親還是母親的名字?
“哦,這是你父親的乳名。”孔諍言解釋說,“除了你的祖父母,也只有我們幾個自幼相識的,可說上幾聲,你自然是不會知道的。只可惜……”
孔諍言沒有再說繼續,而是招招手,讓周賢站到他的身邊來。他說:“天色將晚,還是趕路要緊。”
哎?這臺詞有點不對吧?周賢心說,天色將晚,不應該是找個地方安歇纔對嗎?怎麼還趕路要緊了?到時前不着村後不着店,估摸着連個住的地方都沒有。
周賢茫然之間,孔諍言把長劍從腰間解了,向前一擲,長劍便穩穩懸在了半空。孔諍言兩腳踏在了劍上,向着周賢伸出手道:“上來吧。”
周賢倆眼睛瞪得滴溜圓:“這……御劍飛行?”
孔諍言聞聽大笑:“對,正是御劍飛行。你雙親不曾帶你飛過嗎?”
“嗯……道長,我叫周賢,真不是周江遠。”周賢覺得有點意思。聽孔諍言話裡的意思,平南王夫妻兩個都是煉氣士。
“好,好,好。你是周賢,並非是周江遠,與我上來吧。”孔諍言伸手一拽,把周賢拉到了劍上,手掐劍訣,騰空而起。
周賢以前一直好奇,小說裡那些御劍飛行的仙俠們都是怎麼做的。劍身那麼窄,踩上去的時候是不是務必要一腳在前一腳在後,保證腳尖向前不偏不倚呢?若不然,飛在天上的時候,腳一打滑,豈不是要栽下來嗎?
現在看來,劍仙不是直接踩在了劍身上,而是踩在了一個被劍撐起來的近乎透明的氣墊一樣的東西上。叫什麼來的?對,某些玄幻作品裡稱呼它爲遁光。寬得很,踩上去安安穩穩,就是有點嚇人。
御劍飛行看起來很帥,但是周賢要說,誰御誰知道。低空,沒有擋風玻璃,速度至少一百公里每小時往上,那酸爽就像是在午夜無人的街道上不戴頭盔飆摩托。好在周賢站在孔諍言的身後,抱着他的腰,臉埋在他的後背上,要不然這麼一肚子風灌進去,少說也要生一場病。
孔諍言看起來就沒有他那麼狼狽,別說呼吸不受影響,鬚髮衣袂也沒有很誇張地飛舞。周賢想想,估摸着因爲他是御劍的人,有什麼“護體罡氣”這種設定,所以纔會這麼自如吧。
沒有計時的工具,周賢也不知道他們飛了多久。從黃昏時分飛到夜色深沉,飛到了周賢即使是抱着孔諍言的腰也有些站不穩的地步,孔諍言才輕聲說:“我們到了。”
從飛劍上下來,周賢腳一軟差點直接跪在地上,還是孔諍言提了他一把,才勉強站穩。
這裡就是青要山嗎?周賢擡頭望去,滿天星辰之下,是一座丈許高的山門,通體白石堆砌,棱角分明,錚錚若鐵。山門上刻着三個大字——“青要山”。
山門後是一條寬闊的山路,燈火通明。蜿蜒着,像一條盤在山上的火蛇,消失在視線的盡頭。照亮山路的是一盞盞挑在木杆上的燈籠,每隔二十餘步便掛有兩盞,一左一右。
夜裡燈一直是燃着的嗎?周賢有些好奇,如果是一直點着的,得要多少人往返在山路上更換蠟燭,一夜又要燒掉多少錢?比起現代化的燈火通明,這種原始的照明方式,因其消耗的人力物力,更讓周賢感到震撼。
在燭光照不到的地方,忽然閃出了三個人影,皆是年輕人,全都做和孔諍言一般的打扮。爲首一個大喝:“來者何人?”
孔諍言笑道:“今夜輪到弘艾你當值嗎?”
爲首那個挑了燈上前幾步,照清了人臉,才鬆了一口氣,深打一禮:“弟子見過無虛師伯,無虛師伯這一個月在外過得可好?”
孔諍言一揮手:“掛心了,我倒是還好。借我盞燈吧,明日一早我自去還了。”
被叫做弘艾的年輕人把燈遞過來,孔諍言一拍周賢的後背:“我還要御劍,你幫我擎着燈。”
周賢接過了燈,往燈籠裡面一望,發現發光的不是蠟燭,也不是油盞,而是一枚瑩白色的珠子。夜明珠?還是什麼法器?周賢覺得自己這算是長了見識。如果這個東西可以長時間發光的話,山路上那些倒也不需要人維護了。只是這種東西貴嗎?如果不是珍貴的東西,爲什麼縣衙裡面沒見過,如果說是珍貴的物件,掛遍上山的主路,就不怕失竊嗎?
那個年輕人之前便注意到了周賢,只是不好說話,孔諍言提起來,他也就順口一問:“師伯,這位小兄弟是哪個?”
“這是我收下的弟子,以後怕是要管你叫師哥的,你若是有空,就多與他親近親近。”孔諍言笑道,“咱們觀招下一門弟子是在下月初,到時就把他算在其間,一併行了禮吧。”
聽孔諍言這麼說,那三個弟子齊聲倒吸了一口氣。爲首那個更是問了出來:“師伯你是說要收弟子?這孩子您是要收在門下的?”
孔諍言沒再說話,而是點了點頭。年輕人也不再糾結,長嘆了一聲,讓出條路來:“師伯,請。”
孔諍言又踏上劍去,一把拽過周賢,對着那年輕人微微點頭,順着山路,飛掠了上去。
在劍上,孔諍言還對周賢解釋:“青要山上有禁制,身份不明的煉氣士掠過,是要吃苦頭的。就是自家的人,也要落在山門前報了身份纔好。”
周賢點點頭,轉而問:“他們對您收弟子這件事好像很驚訝。”
孔諍言笑笑沒有說話。不多時,兩人就落在了半山腰一座小宅院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