會試是科舉當中規模最大的中央考試,三年一屆,應考者爲國子監的監生和各布政司推舉的舉人。如無意外的話,應該是在醜、辰、未、戌年的二月舉行,故而才被稱之爲春闈。
也大概是在那個時候,京城的下水道清理,溝渠全都被挖開,重新通一遍。屆時整個京城裡頭臭氣熏天,都沒法好好待着。故京有民諺道,“臭溝開,舉子來”,指的就是春闈。
即便是有特許的鄉試,次年舉行的會試也應該被安排在二月。這種考試被稱爲恩科考。
今年這場考試可算是極其荒唐了,且不說皇太后過五十歲的生日,就被稱爲大壽,還舉行恩科,更是把考試時間安排在臘月。放在歷朝歷代裡頭數一遍,這事透着那麼一股子新鮮勁兒。
會試和鄉試實在不一樣,這天下間只有窮秀才,沒有窮舉人。當了舉人,那就是老爺了,中舉意味邁入仕途。即使會試不中,也可列爲候補。將來指不定到派到哪個縣衙、縣學都是可能的。
舉個大家都知道的例子。吳敬梓的《儒林外史》裡有《范進中舉》這一段。那書裡寫得瘋癲狂魔了,無論是范進,還是來認親的貴人,或是此前始終瞧不起自己這個女婿的胡屠戶,皆作了另一番模樣。
可也確實如此。舉人登科,那是別樣天地。若是能得中貢生,有幸參加殿試,那可就更是了不得了。若無恩科的話,會試三年才一屆。但凡是想往上走的,沒有道理不參加。畢竟人一輩子,能有幾個三年?
所以不管怎麼荒唐,既然有考試,就試試唄,萬一金榜題名了呢?管他考試的時候是不是寒冬數九,多備些厚衣服就是了。真要是在考場裡凍死,那就該着如此,沒別的辦法。畢竟沒有一年科舉貢院裡頭不死人的,都是命。
此時在內丘這家客棧大廳裡圍成一團的,一個個衣着富貴的書生,正是在此處落腳的舉子們。
他們把一張桌案圍得密實了,周賢什麼也不得見,不知道他們吆喝什麼呢。有心抻着脖子往裡看,卻又覺得這樣有些失禮,若說不往裡面看,他湊這個熱鬧幹嘛來了?
思量一番,周賢拉着李桐光在那些舉子圍着的那張桌子旁邊坐了,招呼着小二過來點菜。
這夥計已經不是當初招待他們,又領着他們去邪教集會現場的那個小夥計了。
信了邪教這人還能好麼?爲了去參加那什麼獻祭,還扯謊說自己母親病重……反正掌櫃的對那個夥計是不放心了,辭退回家,愛幹嘛幹嘛去。店裡頭這麼多張吃飯的嘴,不差他這一膀子力氣。
招呼着夥計過來,周賢隨便指了幾塊菜牌子,卻沒急着讓夥計去傳菜。拉着他小聲問:“這些人圍在這是幹嘛呢?”
小夥計笑着說:“說在這裡以字會友,要比較書法。我字都不認識幾個,聽不懂也看不明白。您別難爲我了,我給您傳菜去吧。”
“得了,走吧。”周賢覺得好生無趣,揮了揮手攆走了小夥計。
他本以爲這些書生聚在一起,聊個八卦或者是鬥鬥文賽賽詩,他在旁邊還能聽着。寫字,他着實不感興趣。許是這些舉子裡有個字寫得真的不錯的,纔是能讓這些人大喊一聲好,震得把頭埋在被子裡的周賢都以爲出了什麼大熱鬧。
李桐光見周賢這一副懨懨的樣子,還故意打趣他:“你不是最喜熱鬧嗎?怎麼不提着筆與他們鬥兩個字去?你的字還是很不錯的嘛。”
周賢連連擺手:“你饒了我吧。就我那一手狗爬的字,可別拿出來丟人現眼了。”
穿越過來十年了,周賢的那一手字是一點長進也沒有。說真的,他每提起筆來,就會懷念敲鍵盤的美好。這又不像是小時候,他爺爺拿着一根小教鞭逼着他練習書法,字是用來讀的,自己又沒有什麼太高的藝術追求,讓人讀得明白不就好了嗎?寫魏碑隸書多慢?周賢尤愛行楷,夠快,別人讀着還輕鬆。
這些年下來,漫說是長進,能應付的時候,周賢的字潦草得緊。尤其是這十年間兩度去給入門的學童當啓蒙先生的時候,他寫的教案,就只有他自己能看得懂,在別人眼裡跟天書一樣。
兩人打趣了兩句,喝着茶水等菜的時候,就聽原本還有些低聲議論的舉子們的聲音消失了,再而呼吸都小心翼翼的,生怕驚擾了什麼一樣。看着這些書生一個個屏氣凝神,周賢覺得有些好笑,端着茶盞向那邊望,卻也沒發出什麼聲音。
大概五六個呼吸之後,又是突如其來地一聲喝彩,就像是在靜室突然放了一串鞭炮一樣。哪怕周賢的注意力始終在這邊,可還是被嚇了一跳。
李桐光拍了周賢的胳膊兩下,說:“師兄咱回去吃吧,這太鬧了。得虧是嘴裡面沒什麼東西,要不然剛纔這幫人一嗓子,我能噴你一臉。”
他說這話的時候聲音不小,沒刻意壓着。旁邊有位微胖的舉子尋聲一轉頭,瞧見了兩個頭戴一字冠的年輕人,臉色上便有些不屑,哼了一聲,扭回頭去,喃喃道:“不通文墨之人。”
一字冠,也叫一字巾,說白了就是一條布帶,橫系在額間的。正中間綴一塊玉石,或者點一面八卦的圖案,是道士的頭冠之一。道士進入殿堂,不可以不戴冠巾,若是嫌麻煩,就可以戴一字冠。
主要是周賢頭髮太短了,沒法束髮,絕大多數時候,他只能戴一字冠。別人一瞧見這個,不用看身上穿什麼,就知道這人是個道士。
不交僧道,便是好人。尋常的和尚道士本身不事生產,受信衆供奉爲生,被讀書人看不起。士農工商,這個排序裡頭可都沒有神職人員什麼事。而且按照九流來分,和尚道士屬於中九流,舉人那妥妥是上九流,在這個強調封建倫常的社會裡,先天就壓道士和尚一頭。
受了這般輕視,李桐光沒有惱怒。好歹也是道德之士養氣之人,還不至於爲了陌生人這樣一句就動氣。他反而還撩撥周賢:“師兄,這要是放我身上我可是忍不了,他說你不通文墨。咱們山上誰不知道你?才高八斗,學富五車,博覽羣書,滿腹經綸……”
“你快閉嘴吧,人家說你呢!”周賢仍是笑着說,“我讀書是消遣,人家讀書是奔着功名去的。我跟他們尿不到一個壺裡。”
周賢說這話的時候是壓着一點聲音了,可李桐光誇他的時候嗓門倒是不小。好些舉子那時就已經看過來,周賢的話他們也都聽了個清楚。
“粗鄙。”這是一名舉子對於周賢的評價。
本來周賢這話說完就有點後悔,他這是放鬆下來沒想到李桐光算計着他,看李桐光臉上那股子壞笑他就明白了。合着沒有熱鬧可看,李桐光就想製造熱鬧,看別人的熱鬧還不成,非得是看周賢的不可。
周賢並不打算滿足李桐光的惡趣味,衝着說他粗鄙的那位舉子抱拳,沒說什麼,算是告饒。
忽然有一個人跳出來指着周賢和李桐光說:“他們倆就是把我從上房攆出去的那倆人吧。我剛纔好像瞧着他們是從樓上下來的。”
“是,就是他們。”另一個人也跳出來說,“也不知道是哪裡來的道士,好大的架子,我還瞧見掌櫃的巴結他們來着。是掌櫃的提着他們的東西送到那房裡去的。”
“攆出去?這話……從何說起啊?”周賢一頭霧水,“諸位,這當中怕不是有什麼誤會。”
“自然是有誤會的。跟我們尿不到一個壺裡去的人,怎會念着我們怎想呢?”又有人陰陽怪氣地開口,“也不知我們這些舉人,在他眼裡是個什麼模樣。”
李桐光覺得事情不對,“攆出去”這事一時鬧不明白,可這些舉人對他們的態度實在是太奇怪了。他想看熱鬧,可也沒打算憑白得罪人。
於是他咳了一聲,抱拳道:“各位舉人老爺,我們跟我師兄就是開幾句玩笑。我憋着壞,想要看我師兄在你們面前出個醜,鬧個笑話好給我圖個開心,沒有針對諸位的意思。若是有什麼得罪的地方,過錯都在我。不如我請各位幾壇酒,就算是賠罪了。”
“對呀對呀,大家都是出門在外,各自行各自的方便。說不得就是什麼誤會了,大家笑一笑就算這事情揭過去了。本就沒什麼矛盾,何苦鬧得不愉快?”舉子那邊人堆的最裡面傳來一個聲音,卻正是坐在桌前寫字的那個。剛纔這些舉子就是在給他拍手叫好。
那是個極爲貼合“白面書生”這四個字的人,一襲素色長衫,頭戴平定四方巾,面上無須,眉目清秀,生一雙桃花眼,是個俊俏後生的模樣。
先前陰陽怪氣的那個舉子冷哼了一聲,沒再多說什麼。算是認了。至於被從上房請出去的那個,則眯起了眼睛對着李桐光說:“這是有姬兄爲你們說情,要記得點。”
“記得記得。”這兩日剛經過些勞累的事情,周賢也不想再惹麻煩,何苦跟這些心高氣傲的舉人老爺過不去?他也是起身抱拳:“謝姬兄解圍。”
“你們說請吃酒的,可不能賴帳。”那面目清秀的舉子笑着說,“我倒是也不白吃你們的酒,這幅字我才寫的,與你拿去,大家就交個朋友吧。”
周賢也不客氣,道了謝伸手接過來,搭眼一瞧,精神一振:“好漂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