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恩祿不大相信對方的說法。他冷笑一聲,說:“單煒尹何等陰毒的手段?連自己的命都捨得,只爲了做兩天皇帝過過癮,還能容得這城中有不投效與他的人嗎?哪怕是想要作千金買馬骨的姿態,也應該是將你們囚在大獄。怎得這就讓你們自如出來走動?分明就是白蓮教的教衆,此一時知道自己信的究竟是個什麼東西慌了神,見我們叫陣跑了出來告饒,實在是死不足惜。”
這幾個人被唐恩祿嗆了這麼幾句,有的人愣在當場。這分明就是未曾想這麼快就被唐恩祿戳破了謊言,一時慌了想不到什麼辦法補救。還有的人卻是賭咒發誓,叩頭求告:“仙長明鑑,絕無此事!小人不過是受了池魚之災,絕沒有背叛大林,背叛陛下。下官是冤枉的啊——”
正所謂“道不同不相爲謀”,還有一句話叫做“仇人見面分外眼紅”。如果這哀嚎“仙長明鑑”的當真是受害者,自不會和那些邪教的教民混在一處,更不用說是這般一同打開城門迎上前求救了。本是不得不分個生死的關係,又怎麼會相互依託。而且看模樣先前分明是互相認識的。
所以只要有一人面露異色,這些人就都不可以信任。
這不是小孩子過家家,這是兩軍交戰,念不得一絲同情,容不得一絲僥倖。
“爾等若是膽敢上前一步,定斬不饒!”胡三泰厲喝一聲,一揚手中雙鐗。只見得一道劍氣閃過,在地上刻出一道印記來,“既然來了,那也別走了。問什麼,你就說什麼。說得不對了,要爾等狗命。”
這些人本就是跪着得,一個哆嗦,差點就趴下來了。
“問你一些城中的事情。”朱載堉問,“軍民上下一干人等還剩下多少活人?城中守備如何?有什麼異象?單煒尹現如今如何了?”
見事不可爲,領頭的那個自稱爲郝顏珍的男子也不再心存僥倖。只是長嘆一聲,道:“諸位上仙慧目如炬,小人也不敢再做隱瞞。不錯的,我曾受白蓮教矇蔽,投靠在單煒尹麾下爲其效力。而今見這潼川州化作鬼地,悔之晚矣。然我等尚有命在,請仙長施以援手。某定結草銜環以報。”
“不要講這些廢話與我們!”唐恩祿厲喝一聲,“問你什麼你就說什麼,如實答來,且可慮饒你一條命在。若是用虛言假語意圖誆騙我等,你便盼着我們不會識破吧。若被識破,我們定然打你一個魂飛魄散,讓你做鬼都沒有機會。”
“敢不招從啊!仙長!”
這一回不單是郝顏珍要開口,同他一道這些人也都要講話。生怕講得慢了,沒有東西可說,這些靈武部的煉氣士就要動手殺人了。
你一言我一語,七嘴八舌說下來,衆人也聽了個大概。
現如今,潼川州里幾乎沒有活人了。
最先發生異變的,是城牆上駐守的士兵。
那一日傍晚時分單煒尹變化陰風籠罩州城,打退了圍城的數萬詔討軍,又與前來探查的煉氣士打了一架,且並未落得下風。軍中都說單將軍就是未來佛降世臨凡轉生下降,各個歡喜,覺得再怎麼樣,有如此手段,詔討軍也打不進城來了。
結果那一夜子時方過,就有士兵身上冒出了這種長口的肉芽。一開始只是十幾例,沒有人太當回事兒。一不疼,二不癢,許是吃壞了什麼東西,染了什麼蟲子,這不是很罕見的事情。
還有那些個對自己心狠手也黑的,敢下刀子去剜自己身上的肉。結果這東西離了人身,立馬就漲大成一個個尿泡球大小的肉糰子,噴出一股股的毒煙來。吸了毒煙的,立馬昏睡過去,不到半個時辰就得死,未有能生還的。
這自然是在軍中引起了恐慌,再有身上長出這種肉芽來的,卻是不敢動手了。
好些人開始傳說,是詔討軍這邊有毒修下毒。曾見過弘武大會場面的人更是出來作證,說是詔討中陳文言的弟子就是一名毒修。弟子是毒修,那麼師父當然也要會這等手段,以訛傳訛,不過一個多時辰,便是傳成了有人親眼得見陳文言與張弘艾二人於水中投毒,言之鑿鑿。
可雖說長出這樣的肉芽來,卻也不影響行動坐臥,甚至還沒有痛感。都是提心吊膽,可也沒什麼辦法。求告教中的煉氣士,便是訝然發現,這些煉氣士的身上也冒出了一樣的肉芽,沒有任何辦法。
但是這些教中的煉氣士倒是勸慰軍民人等安心,單將軍乃是未來佛降世臨凡,有無邊神通,無上法力。這等鬼蜮手段,在單將軍面前不過爾爾。
可找得到單將軍嗎?找不到了,到處尋遍了,也不再見單將軍蹤影。這時衆人才是真的慌了神。
一直到第二日晌午,忽而軍中有人哀嚎——這些肉芽居然是開始啃噬宿主了。
剜不得,忍不得,只得是尋酒喝了個醉,纔算是挺過去忍了疼。不過一日,這種肉芽就從軍中蔓延到了全城,無論軍民都染上了這個病。
好些人忍不得,就自殺了。
至於爲什麼到了這等境地也不願意開城投降,一則是這鬼城上陰風呼嘯,說明單將軍還在。無論是對單將軍尚有信心,亦或說恐懼於臨陣脫逃觸怒未來佛神威,誰也不敢先張這個嘴。
再後來,就又被這些從身上長出來的肉芽活活啃死的人了。確實是死了,既不會飲食,也不能回話,胸腹也不再起伏,甚至有膽子大的去探了脈搏——確實是死人了。奈何這些死人還能夠行走,被啃得皮包骨頭樣,卻仍舊拎着武器,按照每日的規劃巡視城牆。
這是實實在在的行屍走肉了,由不得人不恐懼。
實實在在的恐懼擺在了人面前,這纔有人恍惚想起,單煒尹怕不是什麼佛陀降世臨凡,倒是惡鬼化形更有可能些。
可這些念頭也不過是在心裡轉一轉,斷然是不敢喧之於口的。講出來就算是叛教,叛教者人人得而誅之。進一步是死,退一步還是死,所有人都陷入了進退兩難的境地。
直到今日,有一次聽到有人在城外叫陣,終於有人決定開城門投誠——營嘯了。
在一個極度壓抑的,封閉的,面臨着死亡威脅的環境下,營嘯本早就應該出現了。奈何白蓮教的恐怖實在是太過於深入人心,這些教衆一忍再忍,總覺得無論如何,死在佛國之中,也會被接引到西天彼岸。他們不敢說自己不信,生怕死亡來得更快些。
這也導致當營嘯到來的時候,城中聚集起來的不到五百活人當中,已經沒有誰能夠制止了。那些還在迷信着單煒尹的人,輕而易舉地被制服,而後這幾人忙不迭打開了城門,希望這些煉氣士能夠救他們一命。
他們是那些尚且活着的人的先鋒,來試探靈武部的態度。在情急之下編出來的謊言,錯漏百出。不過一個照面就被這些煉氣士識破,但是他們仍舊不敢退,往前一步,是唯一的活路了——哪怕說是在此後被作爲罪人推上刑臺,那好歹還有一頓斷頭飯可以吃,不至於死得這麼冤枉。
說起來很長時間的事情,言語表述起來也不過數十個呼吸。周賢沉吟着瞧向這些人,心中百感交集。哀其不幸,怒其不爭罷了。
好好的,爲什麼偏要去信什麼勞什子白蓮教,實在是可悲可嘆可憐可笑。
“殿下怎麼看?”唐恩祿忽然開口,問得周賢一愣神。
周賢想了連三個呼吸的工夫,說:“不如分出兩三人手來,將這些人暫且看押。如今時辰正好,無論單煒尹出不出來,咱們該做的事情也是要做的。甚至於單煒尹不出來,或說是出不來的話,對咱們可能還更有利些。如果真的攻入城中,這些尚且活着的,只能說是在有餘力的情況下搭一把手,救不得,那就不救了。我知道這麼做可能殘忍些,可實在是沒有心力顧及這些人了。”
“殿下所言,正是下官所想。”唐恩祿微笑着點頭,“破城要緊來人,佈下水火鎖,將這幾個人困了。切記不要與他們接觸,他們身上這些東西,怕是麻煩得很。”
“弘艾,你留下來看着他們。”陳文言忽而開口,“順便研究一下他們身上這都是些什麼東西。”
張弘艾越衆而出,抱拳拱手:“是。”
“正是這城門開了,切讓我先去探一探。”胡三泰笑道,“羽安子,你可願與我同往?”
羽安子甩了甩手裡的葫蘆,笑着應道:“不必激我,貧道雖說年紀不小了,好歹也有點血性。”
“還是要多加小心。”朱載堉提醒道,“那單煒尹多多少少應該是還有神智殘存的,畢竟周賢先前提到單無憂的時候,城中的陰風震盪了一下。說是巧合,不免太巧了些。”
“自是明白,朱兄,這一遭我可是給足了你面子,算你欠我個人情如何?”胡三泰又說。
朱載堉微微點頭:“自當如此。”
二人話音未落,那城中陰風居然又一次劇烈震盪了一下。再而衆人耳邊響起一陣陣淒厲的嚎叫,不是鬼哭,而是活人喊出來的——是那些開城門求活路的教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