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靜,太安靜了。場中一點動靜都沒有。
眼瞧着周賢和朱載堉這倆人豐富的表情,輪到楚謹言傻眼了。他一拍自己腦門,緊壓着嗓子:“朱前輩,您莫不是沒有告訴殿下實情,到現在還瞞着呢吧?”
吃瓜是非常有益身心健康的娛樂活動,周賢向來熱衷於吃瓜。
上輩子學術成就沒做怎麼樣,學術圈諸位大佬的各種瓜周賢可是吃得不少。乃至於跟人談起來,好些人都訝異他年紀不大,居然對各種典故頗爲熟諳。
這輩子雖然說是江湖倥傯行色匆匆,但是周賢仍舊保留了熱衷於吃瓜的良好品質,走到哪兒瓜吃到那兒。
而且有因爲身份的原因,吃到了一些不得了的驚天大瓜,包括但不限於周穆宣的身世,以及當今皇帝還是長公主的時候的秘辛等。
千算萬算沒算到,這個瓜居然是吃到了自己身上。這滋味就不好說了。
這個瓜早有預兆,當初郭子衿提這麼一嘴的時候,周賢從方丹那裡得到了關於周江遠的生身母親華尋的消息。華尋是出生在虛靈谷的,她本人都不知道自己的父親是誰。華尋的母親是未婚生育,從蛛絲馬跡來看,似乎是與她相好的男子不願意入贅虛靈谷,後來始亂終棄,拋下了母女二人,再沒過問過。
而華尋是這麼多年以來,虛靈谷唯一一個外嫁的女子。而且爲了能讓她外嫁,還特意逐出了門牆銷了名冊。關於她的父親是誰,在本朝大宗正院裡頭都沒有記載。
其實周賢多多少少是應該有些猜測的,只是沒往朱載堉的身上想。
一來說在周賢的印象當中,朱載堉是個溫和的長者,以算學入道的高人前輩,如玉無瑕,翩翩君子。無論如何,不能夠把他跟始亂終棄的人渣聯繫起來。
再者說比較起來,朱載堉前輩似乎並沒有對自己有多麼……
不對啊!講到這裡,周賢只覺得一股涼氣,順着腳底板直衝天靈蓋,整個人打了個哆嗦。
說起來朱載堉對自己確實是和對待別人不一樣,只是因爲時間太久遠了或者是因爲當時的情景太過特殊,周賢一時間沒有覺得太過突兀。經由楚謹言這麼一提,所有東西都想起來了。
頭一回見面,到夜市截殺的時候看向自己的目光,再後來劫法場違抗皇命甚至不惜和另一位供奉翻臉,到如今……
這般說來,周賢要朱載堉給自己和郭子衿主婚的時候,胡三泰笑成那個樣子也就有理由了啊。
一樁樁一件件回憶起來,周賢越想越覺得,十有八九是真的。周江遠的親外祖父,那個始亂終棄的渣男,就是朱載堉!
最直觀的證據就是,楚謹言把這件事說出來之後,朱載堉並沒有反駁。
雖說朱載堉現在是背對着周賢,周賢瞧不清他臉上是個什麼表情,但沒反駁,這就已經能說明很多問題了。
這個瓜就吃得……已經不單單是撐那麼簡單了,周賢覺得有點頂。大概其就是再有一勺飯就到嗓子眼兒這個程度。主要是頭一回吃跟自己有直接關係的瓜,這個這個感覺實在是太微妙了。
打從今以後怎麼對待朱載堉呢?叫朱前輩,顯得外道生份。叫外祖大人,有點拒人於千里之外的味道。直接叫外公叫姥爺,這不是那麼回事兒!
穿越過來這麼多年,他能管周穆敬叫一聲爹,管華尋叫一聲娘,那是因爲這倆已經是死人了,周賢對此沒有心理壓力。管孔諍言和方丹一口一個師父師孃叫得親切,那是因爲這倆人對於自己有教養之恩,是真就這麼親近。
憑白無故多出一個大輩來,這大輩還因爲自己年輕時候欠下的帳——內心說是羞愧也好,說是爲了維持他得高人形象也罷終歸是不敢承認——只能暗搓搓攛掇自己的老友出面保護後輩外孫。周賢這心裡不是滋味,想來朱載堉此一時一定也是五味雜陳。
再轉念一想,不對啊,這不是吃瓜的場合呀!現如今沙場叫陣,是要拼一個你死我活的,想這些幹什麼呢?終歸也得是打完這一場,再說其它。
周賢再鬆了一口氣,心說好歹剛纔仨人說話的聲音都不算高——除了朱載堉罵楚謹言不要臉之外,旁人聽不見他們在說什麼。
楚謹言嘆了一聲:“朱前輩,您下去吧,您是我師弟的泰山,照說咱們還有親戚呢。這一場終歸還是我和殿下來打。您放心,殿下是我的師侄,就跟我的親侄子沒有兩樣,我絕對不會害他,那張紙條就是我留的。”
朱載堉臉一下子就黑了,剛纔被楚謹言一語道破天機的時候,他神色都沒這麼大的變化:“楚謹言,你好歹是岑秋風的弟子。青要山岑秋風這一門從來沒有作奸犯科的。你倒是好,爲虎作倀,助紂爲虐,竟還在邪教裡撐起了腰身,爲廢帝張目。你在我軍中關鍵之處下蠱,意欲何爲?”
楚謹言長嘆一聲:“朱前輩,我要是但凡有辦法,我也不想挨您的罵。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一步一步走到這個田地來,我也是沒有想到的。我早就被帝隱觀逐出山門了,我做什麼事情,連累不到青要山。我下蠱究竟是爲了什麼?這等隱秘的毒蟲,我行動之前,你們發現了嗎?我沒害人,我下蠱是爲了救,殿下的性命。”
“我不信。”朱載堉緩緩搖頭,“你若是想救他的性命,何必下城來與他對陣?莫不是還有人覺得他能是你的對手不成?”
楚謹言又嘆了口氣:“朱前輩……我說不服您。畢竟我這個身份在這兒擺着,我說什麼您都不會相信的。殿下,我當初有殺您的機會,潼川州一次,你家大營又一次,您記不記得?”
周賢微微點頭:“確實如此。你讓被你蠱毒控制的兵丁對我下毒,我反應不過來。”
“既如此,朱前輩不如讓殿下來選。”楚謹言伸手一指周賢,“你是要在陣前認投,還是要跟我打一場?”
楚謹言這邊話剛說完,就聽得城樓上戰鼓重重捶了三聲,沒什麼鼓點,就是重。循聲望去,鼓槌被單煒尹攥在手裡。單煒尹在城樓上高聲喊:“燕大俠,燕供奉,您若是不出手,可墮了我軍聲威。姚將軍方死,您親自請戰,可不能怯戰不前吶。”
沒等楚謹言回話,周賢扯着脖子喊起來了:“單將軍,容我片刻。你家供奉沒着甲,我披着鎧甲像欺負他似的,容我把盔甲脫了,免得我殺了他,你們再說我是投機取巧,佔了盔甲的便宜。”
“好——!”單煒尹在城樓上一挑大拇指,“平南王殿下好氣魄,不愧是英雄出少年。就衝您這句話,您若是戰死沙場,我替您修祠立碑!”
“哈哈哈哈哈……”周賢連勝大笑,“單將軍,今日風大,您也不怕閃了舌頭。你若是真豪傑,爲何不親自下城來與我大戰三百回合?我也在這兒說了,我就是這麼小肚雞腸一個人。你若是戰死沙場,我必然將你挫骨揚灰!”
單煒尹不說話了,親自擂起鼓來。兩旁邊別的鼓手應和着單煒尹的節奏,敲得那叫一個威風。沉重,鏗鏘,緩慢卻堅定。
肖駿明一揮手,詔討軍這邊鼓聲也響起來了。只不過跟城樓上那不是一個風格。就好似是暴雨狂風,狠狠砸落在地,水花飛濺密集得五步之外都瞧不見人一樣。
周賢把暗鞅插在一旁,轉回頭來看朱載堉,一時倒不知道該怎麼稱呼了。
朱載堉苦笑一聲,上前來繞到周賢身後,替他解開了縛甲絛,幫他脫盔。
“我信不過楚謹言。”朱載堉在周賢耳邊低聲說,“你若是不敵,一定要認投,保全自己性命爲第一要務。”
周賢微微點頭:“請您放心,我自有分寸。正因爲我也不信他,所以還請您替我掠陣。”
朱載堉一怔,而後應了:“好,若是發現不對,我會立即出手。”
脫去了鎧甲,周賢身上就只剩了一身素袍,手提着暗鞅上前幾步,站立在楚謹言身前三步遠的地方——這個距離對於劍術大家來說,殺人就如同是探囊取物一般簡單了。
“小心了。”楚謹言出聲提醒,“我修煉的雖然也是咱們青要山的劍法,但你看我用軟劍應該也能明白,我有我自己的理解。你用劍與我對陣,要打起十二分的精神來,稍有疏忽,哪怕露出再小的破綻,剎那之間,我就能取你的性命。哪怕有同爲大能的朱前輩你掠陣,也絕不會趕得及救你。”
周賢點點頭:“我師父就是一位劍修,他雖然境界不如你,可到底也是一位大修。我明白純粹的劍修有多恐怖,也見識過您封在玉蝶當中的那一道劍氣。即便沒有真氣不用神通,如果你想殺我,現在我已經死了。咱們兩個距離太近了。所以,你暫時還不想殺我。”
楚謹言微笑着點頭,壓低了聲音,控制着用只有他們倆能聽到的這個音量開了口:“我會傷你,但是是微不足道的輕傷。你要傷我,險險致命的傷。這一場,我要你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