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川成都府承宣布政使司衙門,現在已經被改作了周穆宣臨時的行宮。
後殿偏廳擺下了一張長桌。周穆宣着一身黃袍,坐在主位上。
他看起來,已經不是當初那個意氣風發的少年人模樣了。雖然還不算老,可消瘦了許多。兩頰凹陷,雙目當中多了一絲陰狠的味道,尤似虎狼。變化最顯著的還是頭髮,原本一頭青絲,如今已經花白參半了。
在自己身上發生這種變化以前,周穆宣也不相信人能夠一夜之間兩鬢斑白。可如今看來戲文裡頭說“伍子胥過昭關,一夜愁白少年頭”,並非是虛言。
當然了,周穆宣的頭髮也不是一夜之間變白的。而是在青要山帝隱觀被軟禁的那段時日裡,逐漸發生的變化。將近一年的時間,對於周穆宣來說是噩夢一樣的回憶。
沒有人跟他說話。
岑老是個稱職的護衛,可他惜字如金,無用的話他不會迴應。而魯小胖又太熟了,一個眼神,一個動作,魯小胖就知道周穆宣要做什麼,自去安排得妥當了,也就沒必要說話了。至於那些來服侍他的外門弟子,全都受了周賢的命令,根本不與他交談。而且每隔一旬就會換一撥人,從來沒有過重複。所以他除了自己隨身的兩個人之外,根本沒有機會熟悉其他人。
孤獨快把他逼瘋了。
周穆宣想明白了,這就是周賢在報復他,通過這種手段來折磨他。甚至他還想到了這一切會不會是周玉嫃授意的,好讓他儘早被折磨瘋顛了,且還不落下什麼口實,這樣周玉嫃的皇位才能坐得安穩。
可這世上到底還是有忠於天家血脈,皇室正統忠臣在的。例如始終恪守諾言對他死心塌地的岑老,這是一位三朝老臣了。還有冒死將他接到四川,助他再登九五之位的大將軍,單煒尹。
現在,岑老就坐在周穆宣的右手邊,而左手邊,就是那位忠心耿耿的將軍,單煒尹。
只可惜,戰事不利。或許要不了多久,四川就要完了。
到那時,他又該何去何從?
岑老的身邊是一位北元來的大薩滿,周穆宣不知道他的名字。可這個薩滿願意叫他一聲陛下,那就是可以用的。
單煒尹身邊坐着的那一位則是來自翡冷翠的波斯僧,名喚作朱賽白的,是白蓮教的教主。如果沒有白蓮教補充兵員,這場仗更打不得了。所以周穆宣也很倚重他。
至於另一位煉虛合道的大能,則坐在最末位,叫做燕今初。燕今初的身後還站着他的弟子,一名叫做龐仲的青年,是一位煉虛合道的大修。聽岑老的說法,這名青年資質之高,如果說沒有夭折,此生必定能夠登入煉虛合道的境界。這等天資,世上也沒有幾人。
但是對於周穆宣來說,這個青年是他的救命恩人。就是龐仲,將他神不知鬼不覺地帶離了青要山,一路護送着他來到了四川成都府。給了他一個重新來過的機會。
“燕大俠,咱們這是密會。”朱賽白輕聲開口,“您帶着自家弟子來聽,多少有些不合適。我們也不需要誰來服侍,畢竟陛下身邊的人都遣走了。”
“一開始你也沒說這件事兒啊。”化名燕今初的楚謹言端着茶碗,渾不在意似的,“再者說,我帶着我的弟子來,你也可以帶着你的弟子來呀。啊,不好意思,我忘了。您看我這個記性!您那寶貝弟子單無憂,可是在放跑咱們的平南王千歲之後,就不知所蹤了。”
朱賽白臉都綠了,連帶着單煒尹的臉色也很差。
打人不打臉,罵人不揭短。楚謹言一句輕飄飄的話,得罪了兩個人。
“燕大俠,現如今大家同舟共濟。你還是少說兩句吧。”周穆宣出來做這個和事佬,“再者說,龐少俠也不是什麼外人,有什麼事讓他聽了去都無不可。諸位,就算是看在我的面子上,說正事吧。”
朱賽白和單煒尹點了點頭,也都不多糾結一時的口舌之快。楚謹言還想要說什麼,嘴巴開合,卻終究沒有發出聲音來。
單煒尹嘆了一聲:“掛甲堡失守之後不過八日,平鬆鎮和裴家坳接連被破。要不要多久,肖駿明就要打到保寧府了。保寧府是我們最後的門戶,保寧府失守,他們無論是選擇過潼關州,還是再打順慶府,大軍都會長驅直入來在成都的城下。”
沒人迴應,單煒尹只得繼續說:“這還僅僅是北路的情況。東路形勢也不容樂觀。奉節被圍,既無救兵,也無糧草。牛通這個王八蛋一門心思就是圍點打援。咱們有城池仗天險還好,白蓮教的這些兵勇實際上不過是鄉民,有了甲冑兵刃又能怎樣,讓他們救援奉節,無異於飛蛾撲火。”
“不僅如此,新軍靈武部化整爲零,襲擾我運輸補給。”朱賽白補充說,“我軍斥候疲於奔命,卻也摸不住一隊煉氣士的尾巴。我倒是有心直接動手,可是……”
朱賽白說着,把眼光朝大薩滿瞟了過去。
大薩滿嘴一咧:“受了這麼重的傷一個月把餘養不好,我認了。這沒什麼可說的,就是我技不如人。可教主大人您大可去試試,與我交手那位大能手段詭異,真氣似用之不竭,無論我用什麼招數他第一時間就能找到剋制之法。您去,也未必能討得便宜。”
“比之我如何?”岑旭忽然問道。
大薩滿不屑一笑:“你?你連我都比不上,還想跟那人動手?”
岑旭不說話了。同樣是煉虛合道,可還是因爲各種原因,能分出個高低上下。岑旭的境界本就不是正常來的,一身的本事比不得同境界的其他人,也沒什麼好奇怪。只是他沒想到這大薩滿這麼不客氣罷了。
“那比之我又如何呢?”楚謹言忽然接了這麼一句。
大薩滿眉頭緊皺,思索了很久:“我不是他的對手,我也不是燕大俠的對手。不好說。”
“難道就沒有辦法了嗎?”周穆宣輕輕叩打着桌面,將衆人的目光吸引了過來,“血鷹薩滿,你們北元承諾的,牽制大林的兵力。可爲什麼四川前線還是有這麼多人?”
“我在這兒,就說明我們已經是賭上了國運。”大薩滿的聲音冷了下來,“陛下這是在苛責我?”
岑旭輕咳了一聲,在桌下用輕輕踢了一下週穆宣的小腿一下。
周穆宣轉換了目標,對單煒尹說:“他們能組建靈武部,我們爲什麼就不能建一隻武靈軍呢?”
“因爲白蓮教沒有那麼多修士。”朱賽白替單煒尹回答了這個問題,“陛下,您可要知道,周玉嫃是號召了從中原到西北乃至關外所有仙山的青年優秀子弟投入軍中,幾乎就是當初弘武大會的與會才俊。廣西都指揮使雖然跟着咱們造反,卻又因爲周賢抖出來的事情,連支部隊都組不出來就被拿了。青城山開啓大陣閉鎖山門,對咱們可能有威脅的小門派又被悉數剿滅。僅四川一省,又能湊出多少煉氣士呢?”
“而且據我所知,我去追襲那一日,白蓮教有一隻被派往前線的煉氣士隊伍被殺了,一個人都沒活下來。”大薩滿臉上居然有幾分幸災樂禍的味道,“本來人手就不多,現在就更拮据了。”
“那我們只能坐以待斃不成?”周穆宣站起身來,撐着桌子掃視着衆人,“在座有四位是煉虛合道的大能,單將軍你是野心勃勃的梟雄,你們都是跺跺腳地都能跟着顫三顫的人物。朕倚重你們,可若是大事不成,你們也活不下去。”
“啪”!
清脆響亮一記耳光,正扇在周穆宣的臉上。動手的是單煒尹,岑旭看見了,他本可以阻止的。但是他沒有做任何表示。
“陛下,方纔可是在當着我的面,自稱爲‘朕’?”單煒尹一字一頓。
“朕”對於天子來說,是比較正式的自稱。通常情況下不會這麼說。用到這個字的時候,要麼是在特別正式的場合,要麼是在表達自己的不滿,強調他人與自己是臣子與君王的關係。而單煒尹雖然是臣子,可不能拿他當臣子看待。
“明說了吧陛下,我們把您請回來,無非是請了一個‘理由’。”單煒尹長嘆了一聲,“我們今天聚在此處商議事情,就是爲了找到解決的辦法。把你請過來是想讓你知道,我們還拿你當回事兒。但是你不能太拿自己當回事兒了。”
周穆宣被這一個巴掌拍傻了,愣在原地一點反應都沒有。
“來人吶!”單煒尹高聲一喝,兩個兵卒推門而入。
單煒尹擡手一指周穆宣:“陛下累了,帶陛下回去休息吧。啊……對了。陛下說他胃口不好,吩咐廚下,今日午晚兩膳,就不必爲陛下準備了。”
那兩個兵卒應了聲,上前來扯着周穆宣離開了偏廳。周穆宣險些將自己一口牙給咬碎,卻還是沒敢出一點動靜。
岑旭也站起身來,拱手抱拳:“單將軍,那我也就……”
“岑老先生,還是坐吧。”單煒尹笑着拍了拍岑旭的肩膀,“好多事,還要仰仗先生。”
“嗤——”楚謹言不由得笑出了聲,“仰仗誰不好,仰仗一個害死自己親孃的廢物。”
“楚謹言!”岑旭一拍桌子。
“燕大俠,別忘了你我有約!”單煒尹也拔高了調門,“未到約定之期,你還是要在我帳下聽宣。”
“燕某省得。”楚謹言把手裡的茶碗捏了個粉碎,茶湯撒了一桌子,“你我本可以做朋友,細水長流的交情你不要,我也不必珍惜。今年還剩多久?過完年三十,咱們可就兩不相欠了。”
單煒尹點點頭:“但是在此之前,你得聽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