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代中國通過“天子”這一稱呼,實現了神權和世俗政權的完美統一。故而歷朝歷代,無論是本土宗教也好,還是外來宗教也罷。少有神權能蓋過世俗權力的現象。
與此同時,歷代世俗政權也在嚴格限制宗教的發展。即使有崇佛尊道的時候,也以政策上的傾斜爲主,對於教籍的管控極爲嚴格,平常人不能隨隨便便出家,出家人卻隨時可以向官府報備還俗。而沒有度牒卻冒充神職人員的,將會被處以重刑。
不僅如此,在中國漫長的封建王朝史上的絕大部分時期,世俗政權對於神職人員犯罪的容忍度,遠低於對普通人犯罪的容忍度。尤其是行奸、謀殺。
《大林律·刑律》當中有文:“居喪及僧道犯奸條:借監臨重守,於所盜守內奸者,加奸罪一等。即居父母及大喪,若道士、女官奸者,各又加一等。加凡奸罪二等。”
劉楊氏是劉大爺的髮妻。自家髮妻被僧人囚禁、侮辱、悶殺,劉大爺解不開這個恨,咽不下這口氣。而劉大爺是個舉人——即使到如今仍是候補,沒有撈到一官半職,可他有老師,有同年。
所以這個案子判得很重,求法寺內九個和尚,皆被斬首——斬立決!
凡是能判案的官,輕易不會下斬立決的判。因爲凡是斬立決的案子,除了要在府衙、提刑按察使司核案以外,還要將案卷遞交刑部審閱。
如果刑部未曾許可這個判決,這對於下這個判決的官員,很是不利,會影響到稽考。
可有錢能使鬼推磨,本就是沒什麼大出入的案子,劉舉人又上下使了銀子,判書下得很痛快。
也曾有收了錢的同年勸他,事情不必做得這麼絕,許是絞立決也好。可劉大爺不願意這樣。在他看來這事不僅關乎於仇,已經鬧得這麼大了,還關乎於顏面。這幾個和尚非要悽慘些不可。
還有一個人也支持斬立決。誰呢?劉大爺的小舅子,劉楊氏一母同胞的親弟弟。
先前劉楊氏對那老和尚說過,自家也是世代唸佛,還有個弟弟出了家。說得就是他。
這和尚法號叫什麼不知道,因爲在這場夢境當中,所有人稱他時都用他俗家的名字,喚作楊玉重。
這楊玉重十八九歲,微胖,身量有五尺多,面相與他姐姐有八成相似,只是多了些棱角。即便多了這些棱角,瞧着也是和眉順眼的樣,一看就是個出家人,面帶慈悲。
而且,他不單單是個出了家的和尚,更是幼時被嵩山少林寺,選去做了內門弟子的修行之人,有一身的神通本領。
他之所以返回家來,正是因爲收到了自己姐姐遭賊人所害的噩耗。才急急忙忙從嵩山趕回來,爲劉楊氏送行。
河南有兩處修行的聖地,一道一佛。道是黃帝隱居之處,淵內潛龍的青要山,上有帝隱觀;佛是天下武學聖地,佛家法門只大成,嵩山少林寺。
能被嵩山少林寺收入內門教導,與被青要山帝隱觀選做內門學童一樣,都是求也求不到的機緣運氣。
看到這裡,周賢和李桐光也便是明白了,能囚困這幾個和尚魂魄的,怕也就只有楊玉重了。
斬首一事之後,由於無人給這九個和尚收屍,便由衙門出面用草蓆子捲了他們的屍首,隨意地埋在了荒郊亂崗。果不其然,這些和尚被下葬的頭一天晚上,楊玉重便趁着夜色深沉,提着一盞孤燈,拎着一把鎬頭,來到了這九個和尚的墳頭前。把他們的腦袋給刨了出來。
楊玉重用一方口袋斂好了,連夜趕路,來到了荒山中的求法寺,在柴房門口把這九個腦袋摞成了一簇。而後他手掐法訣,頌了幾句經文,最後大喝一聲口佛號:“南無功德無量大孝大願屍山血河幽冥教主地藏王菩薩!”
話音一落,九道虛影自半空招來,飄入各自對應的頭顱之中,哀嚎一聲,再無聲息。
諸般景象散去,師兄弟二人和那九個和尚,又回到了夢境一開始的大殿。地藏王菩薩金身寶光流轉,眼睛似睜未睜,手指似動未動。
“多謝二位道爺慈悲。”又恢復成有皮有肉形象的老僧,叩首下拜,五體投地。另外八個和尚也緊隨着老和尚的動作,擺了一副五體投地的姿勢:“多謝二位道爺慈悲。”
“我有些後悔了。”周賢苦笑一聲,撓了撓自己的鼻樑,“你們該當如此受苦受難,直到魂飛魄散。”
李桐光也是冷哼一聲:“一時動了惻隱之心,反倒是便宜了你們這些王八羔子。呸!你們也配當人嗎?”
九個和尚半晌不言不語,身軀卻開始漸漸消散。師兄弟二人心裡明白,這是楊玉重佈下的咒正在被解開,這些和尚也即將得到解脫。
周賢揮了揮手:“罷了罷了,醒吧。一樁荒唐事,十條人命……呵!”
李桐光又看了那九個和尚一眼,沒再多說什麼,氣運全身,衝到頭頂心來破除迷障的法術,瞬間轉醒。
周賢退出夢境的時候,隱約能聽得一聲聲佛號:“南無地藏王菩薩。”
張開眼,晨光熹微,眼見是睡不得了。周賢打了個哈欠坐起身,我想同樣晃着腦袋的李桐光,苦笑一聲:“這一夜做得好事,並未休息到半分。這麼長一個夢做下來,反倒覺得更倦。你說咱們今日裡是繼續趕路,還是在這裡多歇一夜呢?”
“走走走!我可不願意在這裡多留。”李桐光把蓋在身上的外袍披上,擺了擺手說,“一想到這裡發生過那麼齷齪的事情,我就覺得噁心,恨不能把那些和尚拖出來再殺一遍。”
周賢一邊穿衣一邊說笑話:“那你便去把咱們昨日起的墳給刨了,把那九顆骷髏頭拾出來挫骨揚灰。”
“我沒那閒心!”李桐光跟周賢嗆了一句,“倒是在他們墳頭上撒泡尿還行。嘶……我真有點憋不住了,我先照他們分頭尿一泡去。”
“那你等等我,”周賢笑呵呵地跟在後面,“咱們同去,同去。”
師兄弟倆到了地方解開腰帶開閘放水,一點心理障礙都沒有。周賢甚至還有心思跟李桐光打哈哈。
“仔細想想你在夢裡是從門外回來的,想必是去方便了。”周賢說,“快醒的時候我還在猜,你在夢裡已經放過了茅,醒來時會不會發現自己尿溼了褲子。”
“你嘴裡出來的這口氣臭不可聞!”李桐光瞪了周賢一眼,“你當我是四五歲的小孩子嗎?打你認識我以來,我幾時做過這等事情。”
“嘖嘖嘖嘖……”周賢扁了扁嘴,“大俠你做得好事全忘得乾淨了吧?你與我認識沒幾個月的時候方出幼,藏着掖着,威脅我不許說出去,連晾被子都不敢。你當真不記得了嗎?”
男孩子之間情分便是這樣,在一塊兒不講些對方的醜事,相互揭老底,那便是還不夠親密,留着幾分禮節。像周賢和李桐光這樣從小一起長大的兄弟之間,抖出對方多少黑料來打嘴仗,都有可能。
“姓周的!”被揭了兒時羞臊的李桐光惱羞成怒,“當時便說好了這事不許再提,你當你沒有醜事在我手裡嗎?”
“我有醜事在你手裡又如何?”周賢臉上掛着笑,“我沒在牀上畫過地圖啊。”
“小賊你好膽!”李桐光瞪着眼揚起拳頭來,“休走,吃灑家一拳!”
兩人在這殘破求法寺中追打起來,就像忘記了這裡曾有過的冤孽舊事,忘記了被他們撒了兩泡尿的墳包裡,還埋着九顆骷髏頭。
再怎麼玩鬧也有休止的時候,終歸是要趕路的。仍舊是照着地圖,往一些小村寨的方向行進,除非接近府城,不然不走官道。
孔諍言確實是要他們在文牒上蓋驛站的小印,但沒定好了,要他們沿着官道走。到時只要印戳的時間能對得上,足夠證明他們確實是徒步到京城的,就沒有多大問題。孔諍言不是那麼死板的人,他和方丹也教不出那麼鑽牛角尖兒的徒弟。
鑑於昨夜就沒有休息好,周賢和李桐光是不打算再露宿荒山了,腳步不覺加快了許多。好在兩人修爲都不低,單純是趕路的話,並不費太大的力氣。
快要日落的時候,二人遠遠望見了炊煙,按圖來看,前方就是白水村了。
白水村的村口有一株茂盛的柳樹,至少三人合抱粗細。樹下襬着一張躺椅,一個老漢坐在上面,輕搖着蒲扇。八九個孩童繞着樹追逐嬉戲,笑聲清脆悅耳。
好一幅祥和的景象。周賢和李桐光皆是長出一口,心說這幅景象之下,總不會有什麼邪祟糾纏,或是姦情人命了。
這師兄弟兩個一路走來,還沒走出府呢,遇見個地方就要攤上一些事,已經很是疲累了。能找個安穩地方歇息就是不錯。
兩人快走到近前,老漢也瞧見了他們倆,便是哄着那些樹下玩鬧的孩子到旁出去耍,站起身迎了上來。
“見過老丈。”周賢結子午印躬身行禮,“我二人是青要山帝隱觀下來遊方的道士。天色已晚,想在村裡討一餐一宿。”
“哦,是兩位小道長。”老漢拍了拍蒲扇,“巧了,我就是村裡的里長,一餐一宿可是容易,有什麼事就跟我說吧。只是二位得先把度牒給我看一眼。”
看來這位里正認識字,在如今這個年月很是難得。周賢和李桐光把自己的度牒遞過去,里正瞧着無誤了,笑着點點頭:“好,那便是過來吧。老兒我姓譚,這村子一大半人都姓譚,你們叫我老譚頭吧。我給你們安排。”
李桐光笑着擺手:“可不敢,可不敢!我們叫您譚老丈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