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道上，一架馬車緩緩前行，趕車的車伕是個着一身黑色大氅的青年男子，身高體壯，五官宛如刀削鑿琢那麼稜角分明，有一股英武之氣。
車是一輛雙轅大車，在寬闊的官道上行進，卻仍是佔了三分之一路面，往來行人無不避讓。不爲別的，這是一輛官車，車上還有天靈衛的飛熊圖樣。
簾櫳裡，着白蟒道袍的青年斜靠在絨墊上，昏睡不醒。一位解散了頭髮的俊俏姑娘，提了鶴嘴壺，將水緩緩渡到那青年口中。
車廂另一頭，一個渾身上下散發着餿臭味的老道士，在那裡指指點點：“你給他喂水管什麼用呢？我早就跟你說了，把我這葫蘆裡的酒灌進他嘴裡，他一準兒醒過來。”
郭子衿沒心思跟老道士玩笑，輕聲道：“羽安子前輩，還請您不要這般說笑了。”
羽安子眼睛一瞪：“小丫頭，你可別不信，我能掐會算你是知道的。”
郭子衿搖搖頭：“周賢他是龍氣所鍾之人，您算不得他。”
羽安子來了脾氣：“你說算不得就算不得，我偏是說算得。”
落下話音，也不顧郭子衿阻攔，咬掉了自己葫蘆上的蓋子，徑直朝着周賢的口裡灌。
周賢受這一激，麪皮一瞬間漲紅了起來。緊跟着猛然坐起，連咳了好幾聲，把酒水全都吐在了高麗布的毯子上。再而後抹着嘴晃着腦袋四下打量：“啊呀，怎麼一股餿味？怎麼了這是？”
郭子衿又驚又喜：“唉！周師弟，你可算是醒過來了。”
轉過頭去看老道士，也是一臉驚詫，先是瞧了瞧自己手裡的葫蘆，緊接着撚着鬍鬚，把頭一揚：“你看我說什麼來着？老道士我能掐會算，我算準了我這一口酒下去平南王殿下就醒過來了。你這小丫頭還不信！怎麼樣？你就說準是不準。”
郭子衿翻了個白眼：“您自己信嗎？”
老道士咳了兩聲，自己灌了口酒，沒再說話。
周賢也終於是瞧見了這位老道，這麼有特點的人他是忘不掉的。連忙拱手抱拳：“晚輩周賢，見過供奉大人。”
“呦呦呦，使不得使不得。”羽安子連忙拖住周賢的手，沒讓他拜下來，“殿下乃當朝親王，雖無官職，卻也是貴不可言之人。小老人雖爲當朝供奉，卻也沒倨傲到，能受得您這一拜。”
周賢也收了手：“那我叫您一聲前輩，您可是要當得。”
郭子衿輕笑一聲：“這羽安子前輩，也不見有什麼架子，倒是不似一般的大能。而且咱們這一遭能逃出生天，還要多謝前輩。”
周賢捂着依舊有些疼痛的腦袋，想了又想，恍然道：“對啊，這麼看，咱們算是逃出來了。可我怎麼一點兒印象都沒有了呢？”
周賢能記得的，單無憂在朱賽白的身後遞出一劍，緊跟着血光一閃，自己就不省人事了，自此後的事情，他是一點印象也沒有。
“煉虛合道的人，想死很難。”羽安子歎了一聲，“也就是朱賽白對於那個小丫頭一點防備都沒有，這纔給了她動手的機會。照說，這算是弒師了，換做我是朱賽白，斷然也想不到，自己的徒弟會對自己動手。我說千歲爺，您給那丫頭下了什麼迷魂湯了？”
周賢面色泛苦：“還請前輩不要再取笑。”
眼瞧着話題被岔開了老遠，郭子衿同周賢解釋說：“雖然被穿心，朱賽白居然沒死，他施展神通擊暈了你，而後又擒下了單無憂，再而想要殺我。是羽安子前輩及時出手，才把咱們救下來。”
短短兩句話，周賢聽出了萬般兇險。那畢竟是一位煉虛合道的陸地神仙，被利劍穿心還能不死，更是再能施展神通，多少有些駭人聽聞。
“如此說，晚輩必然銘記羽安子前輩的救命之恩。”周賢對着羽安子微微點頭，又問郭子衿，“咱們逃出來了，單小姐怎麼樣了？”
羽安子笑了一聲：“我就知道，您得有這麼一問。心心念念放不下您的那個小情人啊？殿下，溫柔鄉是英雄冢。老道我是過來人，勸您一句，哪怕她捅了朱賽白一劍，歸根結底是造反的叛臣之女，跟她扯上什麼關係，對您來說不大合適。其實當時要不是還有別人在，我把那小丫頭順手救下來也行，可是，除了朱賽白，還有一個人在遠處瞧着。我帶着您二位，不敢冒險。”
郭子衿也勸道：“單無憂是白蓮教的聖女，就我的瞭解，白蓮教需要靠單無憂撐的場面，朱賽白代替不了。所以說朱賽白多半不會殺她，你不要再想了。更何況，明明清楚了李桐光生死不明，還念着單無憂，你怎得薄情寡義了起來？自小一同長大的自家兄弟，還比不得一個外人叫你惦念嗎？”
周賢長歎了口氣：“居然還有別的大能在側？是了，不然朱賽白哪來的底氣造反？桐光……桐光他怎麼樣了？”
郭子衿一挑簾櫳，周賢覺出了真氣的動盪。原來那道簾子上面被下了隔音的陣法，車裡故才這麼安靜。
撐着簾子，郭子衿向外呼喚：“李師弟，咱們到哪了？”
駕車的李桐光愣了一下，回道：“再有半個時辰就過兵檢，過了檢就是河南境內了。郭師兄你不是知道麼？還問我。”
“桐光？”周賢忙喚了一聲：“許久不見，可還好麼？”
“籲——”李桐光連忙喝聽了馬車，回身鑽進車廂裡來，滿臉的喜色，“師兄，你可嚇死我了，總算是醒了。這些時日裡來，叫人好生擔憂。郭師兄那是不離寸步，生怕你怎得。”
郭子衿用手肘懟在李桐光胸前：“要你多嘴。”
“平安就好，平安就好。”周賢伸出手去拍了拍李桐光的肩膀，“師弟，你平安無事就好。你方纔說，要到河南了。我昏睡了幾多時日？”
“共二十一天。”羽安子舔着嘴脣，照着周賢的檀中穴一點，“朱賽白當時是身負重傷，下手沒輕沒重，一道真氣灌進你的經脈裡，照理說你不應該這麼快醒過來。我還想着等到了青要山，讓你師伯陳文言給你瞧病呢？你這身子骨未免太好了吧。”
“恐怕不是因爲我的身子好。”周賢搖搖頭，一挑左手的拇指，敲了敲手指頭上的扳指，“那一道真氣，我隱約想起來了。朱賽白恐怕不是爲了打暈我，而是想要殺死我。要是沒有這件道器保命，恐怕我就身死當場了。”
羽安子眉頭一挑，徑直從周賢的手上把神通扳指扥了下來，端在掌心仔細觀瞧。一邊看，一邊嘖嘖稱奇：“好東西呀，好東西。要不然怎麼說你是王爺呢？道器！算上這一件，小老兒這輩子只見過三件道器。得了，還給您吧，嗨呀，跟着您一同這麼些時日，我愣是沒看出來這是個寶貝，說明它與小老兒無緣，我就是搶來了，也得丟。”
周賢把扳指戴回手上，笑了聲：“前輩說笑了。”
這要是別的東西，羽安子說出這個話來，周賢就給了。畢竟人家對自己有救命之恩，一件道器跟自己的命比起來不算什麼。只是這枚扳指是從上輩子起跟自己到這兒來的，這是個念想，也是個提醒。
更何況周賢一直沒放棄研究這個扳指，指望着能從扳指上找到回家的路呢。
羽安子擺擺手，沒當回事。
李桐光倒是顯得有些興奮：“師兄，這下好了，以後咱們倆說出去，那都是在煉虛合道大能的殺招下保得命在的人物了。”
周賢一驚：“桐光，你也……”
李桐光點點頭，挑着脖子上的玉石項鍊：“記得這個嗎？弘武大會魁首的獎賞，它救了我一命。朱賽白被利劍穿心不死，我被利劍穿心也不死。按師兄你的話來說，四捨五入，我就是個煉虛合道的陸地神仙了。”
李桐光指望着玩笑能沖淡些壓抑的氣氛，周賢卻是越聽越難受。他咬了咬牙：“你也是受我的牽連。”
“不是，我自有公務在身。”李桐光的神色黯淡了下去，“唉……回到京城，我可怎麼跟聖上交差呀？呵，那麼多同袍弟兄都死了，還有些生死不明的。姬容海還被叛軍擒了，就我一個人回去，這可怎麼辦？”
“遭逢此難，誰也沒有辦法。”羽安子跟着勸道，“後生，你是個好樣的。能在重傷未愈的情況下，以一己之力殺掉天靈衛叛賊，再而單槍匹馬殺出重圍，足見男兒血性。回京之後，我一定好好向聖上表一表你的英雄。”
李桐光連連擺手：“切莫說，切莫說。晚輩謝過前輩好意，只是實在是臊得慌。您說着，我聽得都臊得慌。我一個苟延殘喘的人，叫什麼英雄呢？我那些袍澤弟兄纔是英雄。”
周賢又說：“你們得把這些時日裡發生的事情仔細與我講一講。單煒尹夥同白蓮教造反，這是肯定的了。是以誰的名義造的反，現在局勢如何了？”
郭子衿抿着嘴脣，搖搖頭：“說來話長，你才醒過來，也不着急。不如我陪你到外面走走，你吹吹風，我慢慢說給你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