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賢和郭子衿二人遠遠能瞧見那幫軍士，那些當兵的自然也能看見他們。這是官道又不是御道，看見行人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了。更何況這倆人還沒攔在道當間兒，讓出了很遠一段距離，照常來講這一對人馬怎麼跑，都刮蹭不着。
可跑到一半的時候，打頭的那個衝着後邊一揚手，所有馬都開始減速。沒有一點兒遲疑，鬆馬腹緊繮繩動作整齊劃一。
光是這個，周賢自問來不了，非得像是郭子衿這樣的老騎士纔可以做到。
不單是減速這麼簡單，自己騎着馬，讓馬慢下來容易。可這一幫騎士列着隊伍呢，又都是重甲在身，馬身也有披掛，跑得這麼快，減速下來隊形不亂，足可見這一衆軍士訓練有素。
來到周賢和郭子衿面前的時候，這一隊人馬正好停下來。
二人對視一眼，皆是疑惑。這隊人馬是衝着他們倆來的？
不能夠。雖說是向天靈衛通報了行程，那也僅限於“我到四川了”這種程度，並沒有那麼細緻。畢竟他們兩個自己都沒有完整的打算，在一個地方徘徊多長時間，完全看心情。
而且除了打頭的那個騎士以外，其他軍士都是直勾勾瞧着自己的領隊，等着命令。如果當真是奔着他們兩個來的，無論如何，這些騎士現在應該有動作，而不是像現在這樣等着命令。
郭子衿行伍出身，她太知道怎麼跟當兵的打交道了。她給周賢遞了個眼神，意思是說你別說話，讓我來交涉。周賢也看明白了，微微點頭，左手稍微比劃了一下，自己往後撤了半步。
郭子衿向前兩步，手結個子午印剛要行禮，軍士領隊卻是又打了個手勢，一衆騎士紛紛下馬，面朝着周賢和郭子衿站成了兩列。
騎士領隊越衆而出，靴尖點地，衝着周賢單膝跪倒，拱手抱拳：“卑職參見平南王千歲千千歲。甲冑在身，不能施以全禮，還望殿下恕罪。”
聲音清冽，分明是個女子。原來她不是身形消瘦，而是個女兒身。只是這鎧甲上身，又紗巾罩面，瞧不出來罷了。
她跪罷則已，一衆軍士也跟着下拜：“參見平南王殿下，王駕千歲千歲千千歲。”
罷了，這是見過他，認識他。周賢只覺得這聲音耳熟，可怎麼也想不起來，這聲音究竟是哪個人了？
也不能老讓人家跪着，周賢微微前身，雙手虛託：“甲冑之士，大可不拜，將軍快快請起。”
周賢這一聲“將軍”，可不是亂叫的。搭眼一瞧就能瞧出來，這女將是有官職在身的人，和其餘的騎士不一樣。
怎麼說呢？壓在這女將鎧甲下的墊衣露出來一小塊，青色的緞子，上面繡寸許的小雜花。可不是說女孩家愛美，非要在甲冑下做這些裝飾，尋常人弄這個顏色，這個花樣在身上，那是要吃牢飯的。禮制在此！
這是六品、七品武官常服上的紋樣，甲冑墊衣上也可以用。周賢是瞧見了這個，才叫了一聲“將軍”。
但是六品的武將，充其量也就是護軍校、驍騎校、前鋒校尉這樣的官職，管不了多少人也輪不上將軍，周賢說的這個將軍既是泛指，也是擡舉對方。好話誰不愛聽啊？哪怕都做了王爺了，跟人說好話也比跟人擺臉子合適。
郭子衿也好奇：“你倒是交遊廣闊，朋友遍天下。沒想到四川也有你的熟人呢。”
周賢苦笑一聲：“我實在沒認出來。將軍，你是哪位啊？”
“你忘了我了？”女將緩緩開口，聲音平着，五個字一個音調，說話間摘去了面紗。
周賢倒吸了一口涼氣，單無憂！
轉念一想，周賢心說對啊。單無憂在弘武大會上拿了名次之後，並沒有被擢升在天靈衛，而是到了四川都指揮使司衙門供職，正因爲她的父親單煒尹是一省軍事主官。
當時周穆宣美其名曰是“打虎親兄弟，上陣父子兵”，也不想想這樣一個姑娘是不是真的適合當個鎮撫。
“單道友。”周賢手結子午印，微擡了一下，“京城一別，至今已是一年有餘。安康否？”
“還都不錯。”單無憂點點頭，“你我都是煉氣士，尋常不會生病，你爲何如此問我？”
單無憂反問這麼一句，周賢才是又想起來，跟單無憂沒法說客套話。這姑娘腦子跟別人不一樣，聽不懂好賴話，也不會客套，要說什麼就得直說，要不然她理解不了。
周賢正是苦笑，郭子衿卻是插話說：“不介紹一下嗎？這麼漂亮女將。”
“道友好，在下單無憂。”單無憂在周賢開口之前搶先說道，“我是四川都指揮使司鎮撫校尉，單無憂。”
郭子衿一愣：“姓單？我記得，四川都指揮使便是姓單。”
“不錯，單煒尹，乃是我父。”單無憂點頭應道。
“單道友乃是弘武大會上拿過名次的俊彥。”周賢解釋說，“頭名是李桐光，第二名是北元圖昆，第三名是少林寺一興和尚，我和單道友並列第四。”
“哦，這麼說，我想起來了。”郭子衿恍然，“我就說這個名字耳熟，一時沒能想起來。”
周賢又轉回來對單無憂介紹：“這位是郭子衿，我陸師叔的徒弟，我的師兄。現正與我結伴遊歷山川。”
單無憂衝着郭子衿一抱拳：“前天靈衛百戶郭子衿，早有耳聞。單槍匹馬刺弦蟒山，後率軍掃平餘孽，巾幗不讓鬚眉，我很是佩服。”
話是好話，可是郭子衿怎麼聽怎麼不舒服。因爲單無憂說話的語調，總會讓人覺得，她的話並非是真心實意。因爲沒有語氣，所有的字從她的嘴裡吐出來都在一個調值上。
按周賢的理解來說，單無憂不是在講話，而是在唱歌。用只有Do和Re的詭異調子。除了這兩個調值以外，單無憂發不出來別的頻率的聲音了。
“她是真心的。”周賢看郭子衿的臉色不太自然，幫忙解釋，“單道友不說假話，也聽不懂別人說假話。她說欽佩你，那必然是欽佩你。”
雖然沒弄明白是怎麼回事兒，郭子衿還是笑着點頭回應：“分內之事，不足掛齒。單道友，這是要去執行軍務？”
“不是。”單無憂的頭微不可查地搖了搖，“率隊巡邏兩省交界，順便鍛鍊一下配合，並沒有急務。所以看見你們，我才停下。如果真的有急務，即使是看見王爺在路旁，我也不會下馬。”
郭子衿這纔是信了單無憂不通人情世故。
這話說出來很漂亮，忠於職守，聽從命令是軍人的天職。但是要考慮好，這種話，當着誰的面說。
周賢現在就站在這兒，她說這樣的話，豈不就是在說，君君臣臣的禮數，比不得軍務了麼？確實是比不得，但是如果周賢是個小肚雞腸的人呢？就有可能因爲這個話記恨上。但凡人情世故通一點的，都不會當着正主的面這麼講。
周賢搖了搖頭，衝着郭子衿苦笑一聲。郭子衿也跟着苦笑一聲，沒多說什麼。
“二位因何發笑？”單無憂頗爲不解，“我講的是實情，不是笑話。”
“我知道你不講笑話，我們笑也並非是因爲你，與你無關。”周賢趕忙把這件事遮過去，不想跟單無憂多解釋。
“那好，與我無關我就不問了。”單無憂轉過頭來瞧着郭子衿，“說起來，郭道友就是王駕千歲的心上人嗎？”
郭子衿的臉罕見的微微一紅，輕咳了一聲：“我與他暫且還是師兄弟的關係。”
周賢摸了摸鼻樑：“子衿確實是我的心上人。她應我之邀同遊，想來，也是不覺得我可憎。既如此，你便是明白了吧？”
單無憂點點頭：“我明白的，王駕喜歡郭道友，郭道友卻僅僅是覺得王駕不可憎，願與王駕同遊，但止於師兄弟之間。所以，是王駕千歲單戀郭道友。”
“哈哈哈哈……”周賢撫掌大笑，“單道友，你可真是個妙人。”
郭子衿抿着嘴，也不知道該說什麼，看着周賢一個勁兒傻笑的模樣氣不打一出來，伸手懟了周賢的肩窩一下。這一下搗得突然，周賢沒有防備，郭子衿下手還不輕，卻是把周賢打得痛呼了一聲：“媽呀，師兄，我錯了錯了，我不笑了，我不笑了還不行麼？”
單無憂眉頭微蹙：“郭道友，你既然不覺得王駕千歲可憎，此一時又爲何打他呢？”
“他該打。”郭子衿翻了個白眼。她忽然有些厭煩和單無憂講話了。
單無憂沒能察覺郭子衿的不耐煩，進而道：“殿下乃千金之體，貴爲當朝親王。郭道友如今一介白身，打他是以下犯上。逆罪。若說是因情，我又覺得更不應該。無非是王駕千歲單戀你罷了，他又未曾做過什麼逾禮的事情，就打不得。就好比我喜歡王駕千歲，也未見王駕千歲無緣無故對我動手。”
郭子衿聽聞此言愣住了，轉回頭來看周賢，眼珠子都要瞪出來了。
周賢連連擺手：“我不是，我沒有，別亂說啊！單道友，你不要憑白汙人清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