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間客棧，挺有意思。
周賢不擔心許深憂撒謊，他講的這些事情都是有據可查的。包括他的出身，以及給天靈衛當釘子的事情，一定會歸冊入檔。這種事都不用周賢動手，今日後，寧王的人自會把這些事情辦妥。
那個姓龐的廚子，沒什麼心眼，雖然讀過些書的樣子，但是口無遮掩，也就那樣了。
欒成芳是好人家的閨女，雖說是個望門寡，但是好在婆家也沒有什麼人，不會受欺負。自己能撐起這麼大一家客棧的門戶，自然是有一些手段，也足夠聰明。至少在周賢看來，她比許深憂聰明。
而那個賬房先生林勳，只能是自求多福了。周蘭穎是什麼樣的人，他又是什麼樣的人？這癩蛤蟆不是想吃天鵝肉，瞄着的是梧桐樹上的鳳凰啊。雖說這鳳凰讓自家的親爹給養成了金絲雀，那也是實打實的鳳子龍孫，不是小秀才能高攀得起的。
現在沒發生什麼，寧王可以由着周蘭穎的性子胡來，就跟之前寵溺她任由她遊戲是一樣的道理。但要說當真發生點什麼，周賢先前警告過的，第二天一早就橫屍街頭，也不是不可能。
畢竟哪怕寧王認了，聖人不一定樂意。
沒想到有這麼巧的事兒，隨便找一家客棧吃飯投宿，居然鬧得這麼歡實。周賢和郭子衿也沒有因爲遇見周蘭穎，就要在這兒多留幾日的意思。既然話都說開了，事兒都挑明瞭，作爲跟周蘭穎和寧王都不甚親近的人，周賢這算是仁至義盡。哪怕到生人面前，也算是有個交代。
畢竟周賢要是真當沒看見，回頭聖人問起來，他也不好說。要不是有這麼一層考慮，這事兒周賢都不打算管。
所以第二天一早，周賢和郭子衿依原本的計劃啓程了。
客棧衆人都來相送，說了好些漂亮話。只有周蘭穎臭着個臉，一副老大不樂意的樣子。看周蘭穎如此，周賢不由得連連搖頭，心說這孩子沒救了。除非真遇到點什麼，要不然她仍會以爲世界上所有人都是圍着她轉的。
離開了磐源鎮，二人直奔碼頭。本就講好了，從這兒坐船，沿着白水江一路往南進入四川布政司。一路上不停，保寧府以後再上岸。
碼頭上熱鬧非凡，來來往往的多是貨船，或者是客貨混裝。只載客不拉貨的，多半都是短程的小船，送人渡江，走不了幾里路，一人三個大子兒。周賢和郭子衿也不是多矯情，本說着乘一艘客貨混裝的大船，一道走就是了。
沒想到磐源鎮行船有行船的規矩，今日裡要走的船，都是兩日前定好的人貨。上船去要留名姓，下船時一一對照。
蓋因這條水路河盜猖獗，官府先前查到有一些手腳不乾淨的貨行，一邊兒做着航運的買賣，一邊做殺人越貨的勾當——主要針對那些外鄉人。打掉了幾個這樣的小貨行之後，這樣的規矩就立下來了。下船的時候名字對不上，船上話事的和貨航的掌櫃、東家，都要被問責。
麻煩是麻煩，而且還耽誤時間，但是保障了安全，多少也是有必要的。
所以說他們兩個要想跟着客貨混裝的船走，那就得等到後天。
這磐源鎮不大，周賢和郭子衿也有些膩味。本來待兩天也沒什麼，主要是先出了周蘭穎這一檔子事情。回有間客棧住吧，不是這麼回事兒。開客棧的肯定知道這個規矩，但是沒提醒，估摸着沒想到兩個會飛的煉氣士打算坐船。再回去看見周蘭穎也鬧心。
去別的客棧呢，又好像是躲着周蘭穎似的。他們又沒做什麼虧心事兒，憑什麼躲着呢？
郭子衿提出來，乾脆就御劍飛去保寧府算了，幹什麼非要坐船呢？
這次卻是周賢軸了起來，這兩日就沒有順心的事。不成！說好了坐船，那就非要坐船不可。既是要坐船，還要今日就坐上這個船。他們不是有規矩嗎？那規矩是給普通人的，不是給有錢人的。
周賢花起錢來手腳多大？在青要山的時候，周賢和李桐光就沒憋過手。想想吧，倆人頭一回旬假下山，孔諍言隨手就是給他們兩錢銀子零花。後來境界高了，倆人還能按季度領觀裡給修士的份例。
現在更了不得了，他是王爺了。有民脂民膏養着，那跟先前比，是一個天上一個地下。
到船行去砸銀子，直接包下來一艘畫舫遊船，專門載着兩人去保寧府。恰巧有這麼一艘畫舫，是從成都府划過來的，這兩日要回去就是空載，有周賢僱傭，他們還挺高興。
這艘畫舫是躉船的形制，大得很，船上能開伙，有專門欣賞歌舞曲藝的房間。連帶着廚子、丫頭、樂師等一應都僱下來，從這兒到保寧府，算上飲食，要價四十五兩銀子。
周賢給了五十兩，倒是不他冤大頭，這多出來的五兩是給船上這些人的賞錢，要他們一個盡心。
其實船行還想給他們安排十名善水且身手矯健的護衛，畢竟這段水路危險，兩省交界之處盜匪猖獗，是常識。周賢和郭子衿沒要。有他們兩個在，這船要什麼護衛？要真是遇上了賊人，那是這些賊人倒黴，命裡該着遇見他們。
要真是僱了護衛遇見事兒，他們倆還得分神保護這些人，多麻煩？
躉船沒有風帆，全靠人劃和拉縴，慢慢悠悠的。在白水江上走，從磐源鎮的碼頭到保寧府去，得走上三天。
這樣也挺好。看一看山光水色，在船上聽聽小曲兒，品嚐一下當地的美食，多自在？
“這纔是享受。”周賢給郭子衿斟了酒，感歎道，“畫舫煙中淺，青陽日際微。錦帆衝浪溼，羅袖拂行衣。”
“不對吧。”郭子衿搖搖頭，“你我兩個道士。”
“啊，這首詩不妥，那也就這樣吧。”周賢擺擺手，“哎呀，見識了周蘭穎，我才知道這十多年來我活得是有多虧。人生得意須盡歡，莫使金樽空對月。雖然是大白天吧，子衿，咱們喝一杯。”
說話間，周賢要跟郭子衿碰杯，郭子衿卻是把手裡的酒杯放下了。
周賢疑惑地看着郭子衿。
郭子衿搖搖頭：“我有件事不明白，你給我解惑，我才喝。”
“你問，我必然知無不言言無不盡。”周賢笑道。
“有間客棧的掌櫃欒成芳，她的夫君是咱們鐵元鏢號的副總鏢頭。”郭子衿輕點着案頭，“房千羨師兄既然是在押鏢途中爲了保護貨物遇難，照規矩，咱們青要山應該養他的遺孀。雖說欒成芳是望門寡，但是既然婚約已成，咱們就不能推脫。可是欒掌櫃明顯是沒有……”
“當時我沒有挑明瞭說，是給欒掌櫃面子。”周賢長歎一聲，“青要山這麼大一座仙山，難保不出幾個敗類。房千羨就是其一。”
郭子衿一愣：“此話怎講？”
“我是戒律門首座的首徒，我師父是奔着把我培養成下一個戒律門首座去的，好些檔案都過我的手。”周賢解釋說，“這其中就包括房千羨的案子！”
周賢抿了一口酒，沉聲道：“有冤報冤，有仇報仇，江湖仇殺不過官府，這是千百年來的規矩。即便跟朝廷走的這麼親近的咱們，也不能例外。鐵元鏢號的副總鏢頭被殺了，咱們青要山若是不能及時拿住賊人，江湖上要嘲笑咱們第一仙山的名號，名不副實了。戒律門幾位師兄去辦了這件事，不過兩日就拿住了賊人，問出了些不光彩的東西。”
郭子衿眉頭緊蹙：“什麼？”
“這些人，是房千羨僱傭的。”周賢冷笑一聲，“按規矩，押鏢的鏢師不能知道自己押送的是什麼，只能知道是不是要輕拿輕放，如何如何。房千羨不知道是通過什麼手段，知道了這是一批玉石原石。他不是要成親了麼？缺錢吶，動了賊心。
他僱傭了一幫江湖上散修的好手，打算設計一場劫鏢車，截下來的東西，三七分賬。賊人三，他七。然後他要負責給這些賊人改頭換面，護他們平安。這是一開始說好的。
可房千羨怕事情敗露，畢竟這些賊人自此後就拿着他的把柄了，他還想吃這碗飯。於是他設計，等分賬的時候，把這些人都毒死。結果這個打算偏偏被他僱傭的人發現了，於是乎在劫鏢車的時候假戲真做，殺了人。
證據齊全，往來書信也在房千羨的遺物裡被發現了。房千羨不但是害死了自己，還連累了三個同門。他死有餘辜。”
郭子衿長歎一聲：“那爲什麼……”
“家醜不可外揚。”周賢也跟着長歎一聲，“有人照顧裡子，就得有人照顧面子，有時候爲了面子，傷了裡子也顧不得了。這件事沒有聲張，大家都說房千羨是英勇犧牲。但是要撫卹他的遺孀……這麼做，對不起那三位同門。欒掌櫃自己倒黴，嫁給這麼個東西。不當着她面說出來，不否認她說咱們是一家人的說法，已經是照顧她的感受了。”
“也對，她覺得自己是英雄的遺孀，就讓她這麼覺得吧。”郭子衿點點頭。
“欒掌櫃是個聰明人，她拿不到青要山的撫卹，指不定猜到了什麼。”周賢搖了搖頭，“但是……也對，這麼覺得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