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這個世界所在的時間線,相較於周賢原本的認知來說是經歷了一番魔改的,但是仍舊沒有掀起工業革命,如今的大林朝,本質上還是一個農業社會。所以即使是在城鎮中,空氣質量仍舊不錯。如果能夠無視掉騾馬驢這些大牲口的糞便味兒的話,也還算得上是清新。
在高處,卻能好上許多。天陰着,雲卻不厚重,一時半刻不會落雨。躺在客棧大檐頂上,聽着下方街市喧囂,瞧着遠處山影重重,頗爲愜意。
其實,這樣還挺舒服的。
周賢伸了個懶腰,小心着不要把瓦片踢鬆了。他活動鬆了幾片瓦不要緊,待到下雨的時候,可能就要滲水了。自己到上面來已經很是不給客棧老闆面子了,再弄得不好收拾,多少有些對不起人家。
“客爺,您的酒菜來啦。”隨着一聲吆喝,許深憂蹬着客棧門口的柱子,縱身上了房。手裡頭穩穩當當端着一張炕桌,桌上是三碟小菜,三壺酒,一雙碗筷,一個酒杯。
炕桌矮小,本是放在羅漢榻或者是炕上的,此一時被擱在屋脊上,桌腿卻是抵住了兩邊的瓦片,不動不搖,正正好好。
“切的豬耳朵,炸的小銀魚,還有一碟毛豆是送您的。”許深憂介紹說,“這個酒是二十年往上的老酒,叫春風醉,是米酒打底蒸餾之後,添各種花蜜封的罈子。這是我們店裡最貴的酒了,我們掌櫃的摳門兒,也就逢年過節,我們能喝上兩口。您看成嗎?”
“我來看看。”周賢翻了個身,盤坐在了屋脊南側,端起酒壺掀開蓋,細細聞了一下。
“好東西啊。”周賢讚歎一聲,“槐花棗花杏花,揉在一起,氣味卻不亂,聞着就這麼香了,喝下去該什麼樣?挺好的,我喜歡。”
“您喜歡就成。”許深憂微微欠身,“那您慢慢喝,我先下去了。您喝好了再招呼我一聲,我來收拾就好。”
“別走啊。”周賢伸手一招,“來,許道友,坐下陪我喝兩杯。”
許深憂面露難色:“客爺,我是個跑堂的,不是伺候局兒的。再說下面還有那麼多活呢,我在這跟您喝酒,回頭掌櫃的該罵我了。”
“現在離飯晌還遠着呢,你們客棧忙不成那樣。”周賢笑道,“我可不是叫一個跑堂的跟我一塊喝酒,是我請於道友。哪怕真耽誤了什麼,我自跟你們家掌櫃去解釋,你來坐吧。”
“不是……這個不合適。”許深憂舔了舔嘴脣,“這酒四錢一壺,我蹭您酒喝,不合適。更何況,這也就一套杯盞。”
“這事兒好解決,我直接對着壺喝。”周賢把酒杯放到了桌子的遠端,“倒不是我胡吹大氣,十兩銀子一壺的酒我都不放在眼裡,請道友喝酒,我還嫌這個寒酸呢。再者,你就不饞。”
“那……”許深憂猶豫了片刻,一拍手,笑道,“那我就寫客爺的賞了,舔着臉喝一壺。可是哪有讓客爺您用壺喝的道理?我,我用壺喝。我給客爺您斟酒。”
說話間,許深憂坐到了周賢對面,把酒杯放回了周賢面前。拎起一壺酒來啓開封蓋,靠在杯沿上,緩緩傾下琥珀色的酒液。道了聲“請”之後,又把周賢先啓開的那一壺拿在手裡,對着壺輕嘆一聲,湊到嘴邊來,“茲——”發出了清亮的響聲。
聽着動靜不小,實際上許深憂就抿了一丁點。而後他眯起了眼睛,輕輕晃着腦袋,舌尖吐出來一點,抿起嘴脣上沾着的殘液,長呼出一口氣,仰起頭,讓身子依在屋脊上:“痛快啊。”
“呵呵呵……”周賢笑了兩聲,剝開毛豆,一個一個地送進嘴裡,再端起酒杯,一口飲掉一半。待到酒菜下了肚,周賢輕聲問:“你在這兒做跑堂的雜役,一個月能掙到多少?”
“看命。”許深憂也伸手去剝毛豆,“掌櫃的,一個月給我三百文錢,遇上豪爽的客人呢,賞錢掌櫃的也不強迫我交上去。但總得來說,也還算是湊活。一個月,也不太可能到四百文。”
“那就不算賞錢,”周賢點點頭,“三百文,接近五錢銀子啊,你們掌櫃的可挺大方。”
一兩銀子差不多能換一千個大子兒,這個數不是固定的,會有些波動。民間雖然有銀子流通,但是絕大多數人,還是在用銅錢買賣花銷。而一兩,等於十六錢。所以說,三百文,是接近五錢銀子。
這已經算是非常不錯的收入了。據周賢所知,京城裡的酒樓,對夥計都少有這麼大方的。方長輝他們家的那個酒樓,僱傭了那些火行乞兒的那一間,給那個領頭的孩子結算最多,一個月也才兩百三十文。
“那是我們掌櫃的仁義,更何況這是交通要道,生意好,也忙。”許深憂解釋說,“更何況也就我拿的多,畢竟除了跑堂,我還得兼職看家護院不是麼?”
“好一個看家護院,這般說來,可真是太奢侈了。”周賢苦笑着搖搖頭,“我青要山的產業鐵元鏢號你知道吧?僱傭一個煉氣化神境巔峰的煉氣士當保鏢,三日就要五兩銀子,這還不算鏢師本人在僱主家的吃喝花用。”
許深憂又抿了一口酒,沒說話。
“哪怕一個月能掙三百文錢,在普通人看來,已經是頗爲不易了,但是你喝一壺四錢銀子的酒,還是要心疼。”周賢晃了晃酒壺,“所以我就不明白,你爲什麼會心甘情願當一個小小的跑堂呢?”
“我累了。”許深憂慘笑一聲,“說出來不怕客爺您笑話,我這就算是退隱江湖吧。”
“呵呵呵,退隱江湖,也有好多種手段。”周賢搖搖頭,“煉氣士,享受士大夫待遇。煉氣化神境巔峰,不用交科捐雜稅,也免除徭役。還不是隻免去自己的,連帶着家人的稅役也一併免除了。混得最差的結果,無非是找一個鄉紳富豪家入贅,也不至於虧着嘴,不到年節都喝不到好酒。”
“不一樣,這兒……跟別的地方不一樣。”許深憂搖搖頭,“可能我這輩子就是個窮命吧,我以前也有過闊綽的時候,卻遠不如在這一間小小的客棧裡自在。”
“也是,人各有志不能強求。”周賢點點頭,“既然你不說,我也就不問了。阮兒驚叫的時候,你能第一時間出來攔我,這說明你至少不會害她。你的過去如何,我也就不問了。”
要知道,在許深憂攔在周賢身前之前,周賢可是當着他的面施展過袖裡乾坤的神通。許深憂心裡頭應該也明白,自己不會是周賢的對手。但是他還是動身了,這就很是難得。
“那……也別光是客爺您問我了。”許深憂敬了周賢一杯,“客爺您跟我交個底,小周,究竟是什麼身份?”
周賢笑了一聲:“她不是都跟你們說過了嗎?”
許深憂搖搖頭:“我一開始確實是信了,但是在我見過她的保鏢之後,我就沒法信了。那個督頭是個不下於我的好手,算上他一共一十二名煉氣士,光爲了保護一個小姑娘,一走就是好幾個月。當朝閣老敢這麼幹,必被彈劾公器私用。所以,她的身份是假的。”
“你就那麼想知道?”周賢疑惑道,“知道了,可就回不去了。”
許深憂想了想,點點頭:“說句不該好聽的,我在這個客棧裡待着,已經給這些人帶來很大的風險了,說我自私也好,或如何也罷。若是這個小周可能帶來更大的麻煩,我真的不能留她。”
“你放心,不是什麼江湖門派之見的破事兒,那姑娘除了身份和逃婚以外,沒撒什麼謊。”周賢擺擺手。
“那不就是一句實話都沒有麼?”許深憂直拍大腿,“您放心,您給我透個底,我誰都不告訴。我口風特別嚴。”
“她姓周。”周賢沉聲道,“是當今郡主。”
“郡主!”許深憂壓着嗓子驚呼一聲,“她是哪一支的啊?”
“我說了,除了身份和逃婚以外,她說的都是實話。”周賢笑着說,“阮兒,都是她的乳名。”
“都是實話?”許深憂思索片刻,猛然間冷汗涔涔,溚透了脊背,“京城的王爺……她是……寧王千歲的千金,郡主周蘭穎?”
周賢冷笑一聲,夾了一塊豬耳朵進嘴,嚼得嘎嘣嘎嘣直響:“若非如此,還有哪個王爺能調動這麼多煉氣士,給這位小姑奶奶保駕護航呢?哪怕這些煉氣士當中,境界達到煉氣化神的都不多。”
許深憂茫然地點點頭,進而想到了更可怕的事情。他死死地盯着周賢,半天都說不出一句話來。
周賢給自己斟滿酒,對着許深憂的酒壺輕輕碰了一下:“吃酒啊,愣着幹什麼?”
“周陸近,周庸……”許深憂倒吸了一口涼氣,“周江遠,周賢?王駕千歲?”
“哎呀,實話實講,我現在還不是很能適應這個身份。”周賢說,“更何況,外出遊歷,這個身份未必能給我帶來多大的好處,帶來的麻煩還更多些。故而化名行走。別愣着了,喝酒啊。”
“哦哦哦,喝酒,喝酒。”許深憂端起酒壺來,一氣灌進去半壺,放下酒壺的時候,手都哆嗦。
周賢一見笑了:“怕什麼?我又不會吃了你。聽你的口音,是奴兒干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