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了親命了。
周蘭穎坐在客座裡哭了一氣兒又一抱，手絹都換了仨了。客棧一衆人圍在一邊小心翼翼地勸。周賢郭子衿各抓了一把葵花籽，靠在不遠處一邊磕一邊看熱鬧。
張順安最尷尬，坐也不是，講話也不是，兩隻手都無處安放。站在周賢和郭子衿身後，忐忑不安。周賢實在是看不下去了，伸手拽了張順安一把：“坐下看戲，坐下。”
那凳子上好像有釘子似的，張順安剛挨着又蹦起來：“王……咳，侄少爺，我這……”
“讓你坐你就坐，杵在那兒晃得我心煩。”郭子衿說，“更何況我最愛看這種戲碼。年少無知的青春少女美夢破碎，嘖嘖嘖……”
“小周你想一想，這是多好的事兒啊。”龐大廚說，“你年紀還小，不知道啥叫江湖險惡。你走到哪兒都有人保護，是多美的一件事啊，我想要都求不到。”
“那是你，不是我！”周蘭穎津了一下鼻子，“我本以爲我這一趟出來，是海闊憑魚躍，天高任鳥飛。哪裡想到還是籠中鳥，仍舊是井底蛙。”
“妹兒啊，沒多大事。”許深憂說話前瞥了坐在遠處的三個人一眼，賠了個笑，轉而繼續勸周蘭穎，“所謂自由，是相對的。你爹肯放你出來，到我們這麼一個小小的客棧來當雜役，這說明他已經給了你足夠的自由。你想一想，要是沒有你爹派人在暗中保護，從京城到這兒這麼遠的路途，不吝於西天取經了吧？”
“九九八十一難沒有，四四一十六難總該有。”林勳也跟着說，“當初你剛到客棧的時候我們還說呢，你能全須全尾走到這裡來，是在算是命大了。”
“林勳！”周蘭穎瞪着小秀才一拍桌子，“那能一樣麼？”
“你這孩子怎麼還勸不聽了呢！”欒成芳也有點生氣了，“是你那虛無縹緲的自由重要，還是你的小命重要？從京城走到這兒來，你就是覺得自己見識過江湖了嗎？你看到的連邊邊角角都算不上。”
“那還不是因爲有他……”周蘭穎伸手一指，正指到周賢臉上。周賢一挑眉毛：“嗯？”
周蘭穎趕忙把手偏過去一點，對準了張順安：“有他們橫加阻攔。”
“沒有他們橫加阻攔，你早都死無全屍了。”許深憂說，“或者更慘，生不如死。”
“我們當初收留你，就是害怕你繼續在外面亂走，惹上什麼麻煩就香消玉殞了。”林勳跟着補刀，“江湖險惡呀阮兒妹妹。”
“那你們不也是江湖中人嗎？”周蘭穎覺得自己找到了一個絕佳的論據，“憑什麼我就那麼倒黴會碰上心腸不好的人？我這不就是碰上你們了麼？”
“咱們客棧裡就是尋常小老百姓，叫什麼江湖中人？”欒成芳嘆道，“小周，多了不說，你想想我的夫君。我夫君身手跟老許相仿——雖然我也沒見過面，只是聽說，但是你想，那麼厲害的一個人物，還是大鏢局的鏢師，跟着大隊伍押鏢的時候都能被殺，你一個懷揣鉅款形單影隻的小丫頭，還長得這麼好看，該有多危險。”
“嗚——”周蘭穎想不到反駁的話了，嚎了一聲，繼續趴在桌子上哭。
“我真傻，真的。”周賢吐出瓜子殼，深情款款地配着畫外音，“我單知道在京城的時候我父親不放心我，會有保鏢暗裡跟着；我不知道我偷跑出來也會有。我一清早起來就出了門，還特意換了男裝。我又差丫鬟去做別的事了，她是很聽話的，我的話句句聽。她走遠了，我就去成衣鋪子更衣、換裝，僱了輛大車，要出城……”
“師弟，你差不多得了。”郭子衿被逗笑了，她沒聽懂周賢的這個哏，可不耽誤她覺察出周賢揶揄的意思，“一會兒你堂妹要是羞憤之下懸樑自盡，那可不好收場。”
“得了吧，這個小姑奶奶惜命着呢。”周賢說到這兒頓了一下，“除了傻點……我也不知道她有什麼優點，哈哈哈哈哈……”
“你！”周蘭穎憤而拍了桌子，“你不要太過分我告訴你。”
“哎呦，我好害怕啊。”周賢拍着心口，“大小姐您是要告家長是麼？回家跟你爹說我欺負你了？捩兄一眼，杖責八十，聽說過麼？小秀才你過來。”
“叫我啊？”林勳聽慢慢騰騰蹭了過來，“客爺您……叫我什麼事兒啊？”
“準備好筆墨紙硯，讓咱們大小姐給家裡寫信。”周賢又偏過頭去吆喝，“大胖子你是廚子是吧？”
“唉，客爺，是。”龐師傅就比林勳的態度好很多。
“腦袋大脖子粗，不是大款就伙伕。”周賢又開了一個別人都聽不懂的玩笑，“被我妹妹攪和的連飯都沒吃成，雖然這個時辰不是飯晌，那你也給我炒兩個小菜兒去，燙壺燒酒。”
“得嘞，您稍等，我馬上就去。”龐師傅一點頭，立馬就沒了影。
周賢轉回頭來，看着林勳：“你還在這杵着幹嘛呢？筆墨紙硯，沒聽到嗎？”
“不是，”林勳有些爲難，“客爺您看看阮兒現在這個樣子……”
“聽他的吧。”周蘭穎摸了一把眼淚，“林勳，你聽他的吧，我寫。”
“還行，知道認命就沒算傻透了，還有救。”周賢扔掉手裡剩下的瓜子，“家書，兩封。一封給你父親，另一封給咱們姑姑。既然是家書，措辭就不要太正式，明白嗎？”
周蘭穎點點頭：“明白。”
“那……”張順安站起身來，拱手抱拳，“既然此間無事，在下是否能先行告退？”
“退什麼啊？”周賢擺擺手，“事情都擺明白了，話都說開了，以後不必暗中跟着了。那邊那個胭脂鋪，算是你們歇腳的地方，這客棧裡你包一間客房，每時每刻都安排兩個弟兄在這兒，那不是更方便嗎？”
“是，某這就照辦。”張順安行了禮，轉回頭來，“欒掌櫃，麻煩您準備一間夠兩個人住的客房。”
“哎呀~”欒掌櫃繞過了張順安，坐到了周賢對面，“仙長，您這樣我們怎麼做生意嗎？”
“阮兒這孩子不懂事兒，在這裡這麼長時間，想必是給您添了不少麻煩。”周賢笑道，“仔細想想，還挺慶幸她能遇上像你們這樣的一幫人。她暫時不想回家，我跟這個妹妹也沒有那麼親近，不好強求，還得是勞您多做照看。一頭羊也是趕，兩隻羊也是放，打開門來做生意，有什麼不能做的呢？住在您這兒那兩位弟兄又不是不給錢。”
“我不是這個意思。”欒成芳搖搖頭，“您想啊，小周是他們的主子，卻也是我們這兒的雜役跑堂。之前不知道也就算了，現在知道了，還讓他們住進來。我還怎麼指使小周幹活？小周恐怕也不自在。”
“是你考慮不周。”郭子衿看着周賢說，“我不知道你爲什麼心裡不痛快，可你爲難你堂妹和客棧裡的人，並不會讓你好受一些。還是聽欒掌櫃的安排吧。”
周賢愣了一下。轉而笑道：“我沒不痛快，我不痛快什麼啊？我堂堂……”
“你別說了，我瞧得出來。”郭子衿搭住周賢的手，“你要是不願意講，就不說，你先靜靜吧，別折騰他們了。掌櫃的，給我開間房，我上去小睡一會。飯我就先不吃了，用晚餐的時候再去叫我，好不好。”
周賢想了想：“好，謝謝。”
“與我客氣什麼？”郭子衿笑了一聲，隨在欒掌櫃身後上了樓。
周賢坐在那兒發了好久呆，心說郭子衿說得沒錯。自己幹什麼這麼折騰人家呢？被周蘭穎刺激得心氣兒不順，也是他覺得自己過去活得憋屈。既然都已經過去了，還糾結什麼？念頭這麼不通達，對修行來說可不是一件好事。
“侄少爺，那我……”張順安試探着問。
“就和原來一樣吧。”深呼出一口氣，“但是沒必要藏得那麼深了，有什麼事情大可以跟客棧裡招呼一聲。至於你們大小姐，好好磨磨她的性子。這裡是交通要衝，南來北往有什麼深藏不露的人都未可知，別讓她闖禍。把那個林勳給我看緊了，鬧出不好的事情……”
“我們就得人頭落地。”張順安接住了下茬，“您放心，這個事情，老爺也囑咐過，弟兄們心裡曉得。那在下，就先行告退。”
周賢輕笑一聲，瞧着外面天色陰了，沒有太陽照着，緩步來在門外。
“哪個，許……許深憂是吧？”周賢朝門裡招呼了一聲。
許深憂本是在收拾周賢和郭子衿扔了一桌子的瓜子皮，得了一聲招呼連忙來在門口：“客爺您什麼吩咐？”
周賢伸手朝上一指：“你們客棧這個樓挺高，是個賞景的好去處。我先到樓頂上去，廚子把菜做好了，你拿一個矮桌給我送上去，多拿兩壺酒。不難爲你吧？”
“不爲難不爲難。”許深憂迎着笑臉，“我好歹也是個煉氣士，您看是不是？四個菜夠嗎？”
周賢扁扁嘴：“下酒菜，倆就成。主要是爲了喝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