跪在堂下，杜逢水瑟瑟發抖。雙手中指攪在帕子裡，牙關緊咬，黃豆大小的冷汗順着腦門往下淌，領子後背都洇溼了一大塊。劉月娘和李詩琪端坐在上，都抿着嘴脣，一言不發。
周賢和郭子衿二人坐在側旁，瞧着跪倒在堂前的杜逢水，也不出聲。
沒有下人在這屋裡頭，劉月娘發了話，沒有她招呼，誰也不許靠近這個房間。
沉默有時候是可怖的，尤其是在預見自己必然的悲慘命運的時候。伸頭是一刀縮頭也是一刀，刀落下來多少是個痛快。最難過就是它懸在脖頸上，不知道這把刀是快是鈍，落下來輕重如何。
是以杜逢水的臉色是越來越差，喘息聲是越來越重，整個人晃晃搖搖，眼瞧着都要跪不穩當了。
郭子衿衝着李詩琪微微點頭。李詩琪瞭然，打破了這愈發壓抑的沉默：“逢水，咱家大爺，待你如何？”
杜逢水打了個哆嗦，身形一頹，氣倒是順了幾分：“大爺對我真心真意，呵護有加。”
劉月娘也開口了：“那是我姐妹二人苛待你了麼？”
杜逢水連忙搖頭：“二家主母大度，逢水在王家未曾有一點不自在。”
“好，好，好！”李詩琪連喝了三聲好，一聲比一聲高，“杜逢水，你雖是個妾室，卻也是咱家大爺迎進門來，我姐妹二人也點過頭的，那麼自然就算是我王家的人了。你可知道，吃裡扒外，這是個什麼罪名嗎？”
“還請主母責罰。”杜逢水一個頭磕在地上，眼淚又是撲簌簌得往下掉，“逢水自知白死難贖，不敢祈求二家主母饒我。”
“‘還請責罰’？”劉月娘冷笑一聲，“你知不知道，你做的這些事情，無論是告到官府去，還是我們開祖先堂請家法，你都逃不了一死嗎？”
劉月娘說的不是假話。杜逢水不過是個妾，更何況現在家主亡故，生殺予奪，皆是在主母一念之間。更何況杜逢水勾結外人謀害家主，盜取屍身，證據確鑿。
什麼證據？那幾頁花樣子就是證據。
這本來是看不出什麼的，也沒有什麼神通法門掩蓋，就是尋常的幾張紙。可要是把它和杜逢水房中那些話本志怪的小說雜書拼在一起，就非同尋常了。
郭子衿前後花了不到一炷香的工夫，就解開了這些花樣子當中潛藏的秘密。
這是一套暗語。確切的來說，這些花樣子是解碼器，暗語藏在那些閒書裡面。
把一幅纏枝牡丹的樣子蓋到書中特定的頁數上，記好了這些牡丹花蕊的位置，然後再拿開來，按照圖樣上牡丹由大到小的次序去對書頁上的文字，就能連成句子。
一頁兩頁如此，還能說是巧合，可是所有右下角有摺痕的書頁全都如此，誰還敢說是巧合呢？這是一套特別縝密密文的系統，由指定書籍的人單方面向杜逢水傳遞消息，而杜逢水很可能連對方長什麼樣子都不知道。
郭子衿是受過專業訓練，故才能瞧出端倪，不然要誰來，都得兩眼一抹黑。畢竟這個時代密碼學能夠發展到這個程度，已經很是讓周賢吃驚了。他此前根本就沒想過，大林朝這個社會環境居然能發展起來這麼先進的間諜手段。畢竟這和大林朝的生產力並不是很匹配。
但是再想一想大林朝這近乎混亂的服飾、語言以及各種技術神奇的發展方向，周賢也能釋然。雖說已經穿越這麼多年了，但他還總是會用前世的思維方式來思考問題。
“王家大爺的屍身在哪？”郭子衿冷聲問。沒有審到那一步，無非是詐上一詐。因爲雖然是杜逢水操持了很多事情，但是這其中又牽連到了給杜逢水下命令的人，很可能杜逢水對於事態，也沒有一個明確的認知。甚至現在王家大爺的遺骸早就被人運走了也說不定。
杜逢水略作遲疑，終究還是認了命，繼續抹着眼淚，哀嘆一聲：“逢水不敢對仙長隱瞞，大爺的屍身就在桃樹下。這不是逢水的本願，而是逢水被人脅迫，不得已而爲之。”
“你再怎麼不得已，何至於此？”劉月娘拍案而起，“若說老爺已經走了也就罷了，如今詩琪她可還是個活生生的人，你怎的就這麼忍心害她？”
周賢聞聽此言，眉頭一皺，沒多說什麼，卻是看了郭子衿一眼。郭子衿沒發現周賢在看她，她的目光還是集中在杜逢水的身上。
“逢水絕沒有害人的意思，李主母緣何如此我實是不知。”杜逢水忙道，“逢水確實是做過對不起大爺和兩位主母的事情，但是要我傷人害命，給逢水十個膽子也是不能。”
“嗯……”郭子衿沉吟一聲，“此間蹊蹺頗多。其一則，王家大爺究竟是不是你害死的？”
“不是！絕對不是！”杜逢水狠命搖頭，“仙長明鑑，我可以把這些年來往的密文謄給您看，大爺故去是個意外，若不是大爺駕鶴，我本不過是放在大爺身邊的一個暗子，平素無事，就跟尋常侍妾一樣。”
“如若出了事，叫你害人，你也是敢害人的，對嗎？”郭子衿冷笑一聲，轉而對兩位夫人說，“從這兒起就不是我們能管的事情了，還請二位夫人見諒。您是要開祖先堂審問此女，亦或是狀遞官府衙門，要爲自己家大爺討一個公道，我們可就都幫不上忙了。”
李詩琪微微點頭：“仙長所言極是，能得仙長相助，到此已然是十分難得，不敢奢求更多。”
“那還是來看看我們該做的事情吧。”周賢忽然插話，“王家大爺現曲骸於庭院之中，桃樹磐下，多少不妥。我和我師兄先去看看，說不得，能解去府中下人常發噩夢的困擾，也免得李夫人頑疾不去。”
“便如此吧，事情總要分個輕重緩急。”劉月娘站起身來，走到周郭二人面前深打一禮，“我家夫君屍骸被遷庭院之內，是最大的事情。還要大爺身後安寧纔是，勞煩二位道長，多做關照。”
“至於杜逢水……”李詩琪輕嘆一聲，“來人吶，將杜逢水押回臥房，好生看管，哪怕是飲食便溺，也要至少兩個丫頭盯着，切不可讓她尋死。常陪她出入的那個丫鬟，也一併看管起來。”
聽了李詩琪做下的安排，周賢不由得多看了這個婦人幾眼。尋常人家，可想不得這麼周密妥帖。
此間無書略過不表，單說這邊桃樹下，幾個下人在周賢的指揮下，小心翼翼地開挖。杜逢水是個柔弱女子，她又只能是在夜深的時候，摸着黑動土，屍骸不會被埋多深。
果不其然，兩指多深，鐵鍬就碰到了硬物。這些做下人的也不敢毀壞了屍骸，把鐵鍬棄在一旁，用木勺再往深處探。這些下人一邊挖，還一邊念着“有怪莫怪”一類的話。
周賢看着這些下人粗糙且效率低下的手法微微皺眉，伸手推開了一個下人，拿過他手裡的木勺，拍打了兩下：“讓我來吧。”
清理出來，橫在最上面的，是一根大腿骨。下面壓着脛骨、腓骨，以及散落得不成樣子的幾根指骨。從這些骨頭散落的情況來看，似乎杜逢水盜掘王家大爺墳塋的時候，王家大爺的屍身就已經腐爛成骷髏了。隨後把所有的骨頭打了個包裹，隨意地埋在了這裡。
那麼指使杜逢水這麼做的人，是和王家有什麼深仇大恨，抑或是有別的什麼目的嗎？挖到最後，周賢得到了答案。
這堆散落的骨頭最底下，是一個被倒置的骷髏頭。枕骨大孔裡面，立着一根樹枝，樹枝上串着紅繩，紅繩上綁着一串九枚銅錢。
“嘶——”郭子衿倒吸了一口涼氣，“快去吧杜逢水叫過來！”
衆下人都看向兩位主母。雖然不知道郭子衿是什麼意思，但劉月娘還是點了點頭：“速去。”
站在最外側的那個家丁馬上跑走了。周賢把樹枝拔了出來，指着紅繩和銅錢說：“這是個禁錮亡魂的邪法，折損陽壽的。若不是深仇大恨，用不到如此。”
“不出意外，這九個銅錢都是被黑狗血泡過的。”郭子衿解釋說，“錢過萬人手，陽氣盛。黑狗血最是辟邪，尋常的鬼物受不住，更不必說一個普通人的魂魄。釘到頭骨裡去，只要亡者魂魄還沒有徹底消散，就會被束縛於一處。不得動彈，受盡風雨折磨。”
“這樹枝……”周賢捻着樹枝，擡頭望了望，冷笑一聲，“我好像猜出來了，李夫人身上的樹妖究竟是怎麼回事。”
郭子衿嗤笑一聲：“事情都擺在眼前了，還用得着你猜嗎？”
郭子衿聽懂了，兩位夫人卻還是雲裡霧裡。劉月娘忙問：“究竟如何，有什麼破解的法子，還請兩位道長言明。”
周賢提着樹枝朝兩位夫人晃了晃：“這就是破解的法子。只要你家大爺的屍身移回原處，十有八九，李夫人身上的病就好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