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件事說簡單倒也簡單，說難，也是難上加難。
簡單之處在於，幾乎就可以確定，李詩琪身上的變化，與院中這一棵成了精的桃樹有關。雖說是奪舍化身，但這妖精既然還沒能完全佔據李詩琪的身體，那這棵樹就還是它的本源，放把火燒了一乾二淨，隨便來個什麼人都能辦到這件事兒，都不必刻意勞動周賢和郭子衿。
難在這件事十足古怪，這種境界的妖精，還是桃樹成精，它的妖魄當中所蘊含的應當只有一個渾渾噩噩的念頭，還沒有誕生出完全的心智。這樣一個妖怪又怎麼會奪舍化身呢？
放把火燒了桃樹是輕省，可是之後呢？這桃樹精爲什麼會附身李詩琪？如果說問題出在桃樹精神上，那沒問題，自此後一了百了。可不怕一萬，就怕萬一，萬一問題出在李詩琪身上，哪一日又有麻煩找上來，周賢和郭子衿可保不了她了。
幫人幫到底，送佛送到西。哪怕是作爲被請來的先生，出於職業道德，也應該把這事情的根結查明白，徹底解決掉。
更何況按照郭子衿所說的情況，這桃樹精對李詩琪侵蝕得太厲害了，已經到了顯形得地步。貿然燒了桃樹，也就說是毀去了妖魄，李詩琪未必受得住。她現在太虛弱了，忽然將她體內的妖魄打散，很可能會要了她的命。最好的結果，也是留下病根，一輩子都要受折磨。
所以還得查，還得開壇作法。
一覺醒來到第二日，用過了早餐之後，周賢列了一個單子，要蔡管家安排人去採買作法需要得東西。郭子衿則跟兩位夫人商量作法的流程。
其實很簡單，讓李詩琪沐浴，而後到法壇前來。正晌午時作法，藉由這一日最盛的陽氣爲引，在李詩琪的身上佈下法陣，將妖魄壓制下去。阻止這妖魄繼續侵蝕李詩琪的身體。
其實李詩琪的身子但凡要再強壯一點，就不用費這個事，郭子衿畫幾道符，交給李詩琪貼身攜帶就行。問題就出在李詩琪現在實在是太脆弱了，不得不用更柔和一些的手段，藉由天光，實在是無奈之舉。
做這場法事，李詩琪不能穿衣服，符文要用硃砂畫在她的身體上。
府中下人肯定得迴避，甭管是男是女。不能讓他們知道，夫人身上出了這等變故。曾參殺人，三人成虎。但凡有一個人說李詩琪如何如何，滿天下的人都得說她是妖女。
這就是個鎮子，鄉民大多無知愚昧。這要是再來個矇事兒的江湖術士，保不齊都得把李詩琪架到火上燒了。
對家裡人的說法，是說郭道長開壇作法是爲了驅邪。畢竟家裡的下人都做惡夢，這麼說講得過去。
周賢就更不能在這兒了，男女大防，所以這場法事只能由郭子衿主持。
備下各種供品，扯來鵝黃的布帛，高搭法臺三尺三寸三分，在內宅後院。供桌上是香燭齊備，鼎、鈴、令、旗、劍，從左到右一字排開。郭子衿換了一身高功的法衣，抓起桃木劍來踏罡步鬥。
李詩琪就跪坐在法臺下的蒲團上，雙手按在小腹的位置，壓着郭子衿給她的一張符。身上沒有旁的衣物，只有一層薄紗。
上表章、焚符籙暫且不講，且說內外院分隔得垂花門緊緊閉鎖，兩個膀大腰圓的家丁把守在此，防着誰人亂走。府中的下人雖然都得了告誡，但是保不齊呢？
周賢也守在外面，這個法事很簡單，周賢也不覺得會出什麼事，坐在杌凳上跟劉月娘閒聊。
劉月娘很是擔心，喝着茶心不在焉。放下茶盞來便問：“周道長，不會出什麼事兒吧？”
他們坐的這個地方，也沒有下人靠近，劉月娘這纔敢壓着嗓子問周賢這麼一句。
周賢笑了：“夫人不必擔憂，我師兄乃是煉神返虛境界的大修士，絕不會出什麼差錯。”
劉月娘微微點頭：“那就好。郭道長確實不似凡人，那氣度就和我們尋常人家的女子不一樣，瞧着就是個有本事的。你們倆一起行走，也是她主事吧？”
周賢連連點頭：“不錯的，畢竟是我師兄。不過劉夫人您也不必妄自菲薄，尋常人家的小女子，可支撐不起這麼大一份家業。”
劉月娘一愣神：“您知道我們是做什麼生意的了？”
“不知道，但是你們家是富貴非常。”周賢搖搖頭，“您別看我是個出家人，但我確實是吃過見過。這宅子雖然坐落在一個小鎮子上，但是吃穿用度不似尋常。別的不說，單就講給李夫人補身子的藥吧，今日一早我也去瞧過，犀角、鹿茸、人蔘、靈芝，用的都是頂好的材料。雖然比不上皇宮大內，但是也相去不遠，尋常人家，可是負擔不起。”
劉月娘點點頭：“如此說來，周道長見識過皇宮大內什麼樣？”
周賢自知失語，略作思索，往回找補：“我畢竟是青要山帝隱觀煉氣的道人，天下第一妙手陳文言是我的師叔。他老人家的藥方，但凡研究出來一份，就必要呈給天家使用，是故我師叔用的藥，也有不少是從宮內十二監撥下來的。”
“原來如此，怪不得周道長見多識廣。”劉月娘遲疑片刻，又問，“既如此，道長您也是通醫理的，用的藥您也瞧見了，確實合用嗎？”
周賢笑了：“我對醫理是十竅通了九竅，還剩下一竅不通。但我常去我師叔那兒玩耍，多少也聽來了些東西。人蔘靈芝怎麼樣我不敢說，但是犀牛角這種東西，能不用則不用。犀角和牛角以及人的指甲沒有什麼區別，主要成分都是角蛋白，對身體一點用處都沒有。”
“角……什麼？”劉月娘沒聽明白。
“嗨，您知道那東西沒用就得了。”周賢擺擺手，“咱說說別的吧，關於府上這些下人做噩夢，您還知道點兒別的什麼嗎？”
昨天晚上剛知道院裡那棵桃樹成了精之後，周賢已經認定鬧鬼這件事兒是羣體癔症了。可轉瞬他就從郭子衿那兒得到了這桃樹要侵佔人身化形的消息，那麼鬧鬼這件事會不會跟它有什麼關聯呢？
雖然沒察覺到這府中有陰氣煞氣，但是在拍到那桃樹的樹幹上之前，周賢也沒察覺到有妖氣。他太信賴自己手上這枚扳指了，這樣其實不好。天地何其之大，神通何其之廣，這扳指是件強悍的道器不假，可也不是萬能的。
遇上這些山精鬼怪的事情，周賢向來是用它來解決，已經成了一種習慣。這次遇上的事情，給周賢提了個醒，到底是件死物，扳指有它的侷限性。還是得多聽多看多問。
劉月娘本來也不相信府上鬧鬼，就像她本來以爲李詩琪就是得了什麼怪病。平平安安活了二十多年，從來沒有遇見過這麼怪異的事情，她本以爲世上是沒有鬼的。
奈何昨日裡郭子衿當着她們的面顯現了神通，不過是伸手一揮，李詩琪身上冒芽的嫩葉就迅速枯萎掉落了，身上的木紋也收斂了許多。這可是多少大夫都沒瞧出來的毛病。
這般說來，確實是鬧妖精。既然有妖精，那也就應該是有鬼，劉月娘覺得自己應該仔細想想。
“如果真是鬧鬼的話，大爺怎麼不找我和詩琪來說？”劉月娘也是不解，“這府上的下人，應當都遇上了，沒遇上的，我單說我知道肯定沒遇上的，就只有我、詩琪、敬敏……還有逢水。”
周賢想了想：“敬敏是令郎？是王大爺的獨子。”
劉月娘應了一聲：“不錯。”
周賢又問：“那逢水是哪個丫鬟嗎？我能不能見見她。”
劉月娘苦笑一聲搖搖頭：“逢水不是丫鬟，不過也差不多，她是我家大爺的妾室。”
“如夫人？”周賢一愣。
周賢原本以爲，這府上就只有劉月娘和李詩琪兩位夫人。雖然都被叫做夫人，肯定還得分出一個大一個小來，畢竟法律上不支持有兩個夫人。按照他的推測，劉月娘是原配，只不過孩子是李詩琪的，所以王大爺在世的時候更偏愛李詩琪。若不然怎麼劉月娘打理生意，而李詩琪主內呢？
可這遭說起來，這府上還有一個妾，怎得地位比李詩琪低出這麼多？兩位夫人提都沒提一句。
實際上這也是正常的，妾室養着就算是大房宅心仁厚了。畢竟妾到家來，不算是娶進門，在法律地位上，和賣身進到家裡的丫鬟是差不太多的。無非是得寵的時候能夠吃喝好一些。現在王家大爺都死了，妾室就跟丫頭完全沒兩樣了。
這般來說，周賢原先的想法可就站不住腳了。
如果李詩琪是妾，劉月娘是原配，那麼王大爺死後，劉月娘完全可以像對待那個什麼逢水一樣對待李詩琪，甚至不讓孩子管李詩琪叫娘。劉月娘和李詩琪能夠平起平坐，爲什麼對待逢水又是這樣的態度呢？
周賢百思不得其解，但是又沒有辦法開口問。這種事問出口，實在是太不禮貌了。
正躊躇着，劉月娘先應下了：“逢水住在西跨院，平日裡不出來。您若是想見，等法事完了，我就叫她。”
周賢微微點頭：“那就麻煩夫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