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說不能隨意走動,但也不至於在院子里納涼賞月都不許。這點兒方便,人家還能給。
蔡管家也沒睡,瞧見周賢坐在桃樹下,端過來一壺茶,還有幾碟點心。
放下來行個禮就要走,周賢出言攔住了:“尊管,不若坐下來,咱們兩個聊聊閒天兒。當然,您若是有事就先忙您的。”
蔡管家一笑:“這個天光,府上也沒什麼事情了。無非門房裡要留個守夜的小夥兒,也用不到我去盯着。您要是願意聽我這個俗人說話,我跟您聊聊也行。”
“快坐快坐,”周賢笑着招招手,斟了一杯茶,遞到了自己對面的位置,“不知蔡尊管今年高壽啊?”
蔡管家伸出手來比劃:“再過三年,我就到耄耋之數了。而今六十又七。”
“年紀不小了,平日裡府上操勞,想來辛苦。”周賢隨意感嘆了這麼一句。
蔡管家端起茶杯來,飲下一口,輕嘆道:“正所謂人老不以筋骨爲能,二家主母心疼我,也不叫我多勞累。我六歲賣身到王家,在王家做了一輩子了,娶妻生子的事情都是老太爺操持的,王家對我有恩。我能做到哪一天,就算哪天吧。”
“如此說來,您纔是這家裡資格最老的?”周賢問。
“不敢這麼說,終歸是做下人的。”蔡管家很懂得分寸,“無非是在這個家裡呆的時間長了一點,不敢說資格老。”
周賢微微點頭:“那說說正事兒,那個夢,您做過嗎?”
話說到這兒,蔡管家面色一變,微微點頭:“我做過這個夢。府裡的下人都做過這個夢。您說這個世界上究竟有沒有鬼?若說是有鬼吧,我們也沒見過,二家主母也不信這個,可要說是沒有鬼,怎麼大家都做一樣的夢呢?”
周賢苦笑一聲:“這世上確實有鬼,而且我還見過。這種事離你們可能挺遠,但是煉氣士裡頭專門有鬼修一道,能驅使殘魂損魄。但是你們家這件事,究竟是不是鬧鬼,我也不好說。”
爲什麼周賢這麼講?先前在洹城縣衙,那麼一丁點的陰氣,周賢的扳指都能發現。可進到這王家之後,扳指是一點反應都沒有,就跟尋常的人家一樣。
故此周賢對鬧鬼這個說法也有些懷疑了,究竟是不是鬧鬼,或者說,鬧得是哪門子的鬼。
“我沒見過,可我相信有。”蔡管家這臉拉得跟苦瓜似的,“您的說法我沒聽懂。這麼多人都做一個夢,它不是鬧鬼,還有別的可能嗎?”
“有,大型的羣體癔症,這可不是孤例。”周賢笑着點點頭,“在西洋有一個國家叫拂朗察,它的國度叫巴黎。巴黎有一個修道院——就跟咱們的尼姑庵差不多——一次偶然吧,一個修女開始莫名其妙地學貓叫。”
“啊?”蔡管家沒聽明白周賢要說什麼。
周賢就給蔡管家解釋:“在他們信的那個教裡面,貓是不吉祥的動物,和魔鬼相關。一個修女學貓叫,就相當於咱們這兒的尼姑毀佛謗佛了。”
“哎呀……”蔡管家意識到了問題的嚴重性。
“這還沒完,一個人開始叫了不算,緊跟着又有別的修女跟着叫,到後來整個修道院的修女一起學貓叫。”周賢的聲音壓得越來越低,“叫起來之後,一聲慘似一聲,持續了數個時辰。直到後來有住在修道院附近的居民將此事通報官府,引來了官兵手持着木棒打下去,打到這些修女不叫了爲止。”
“嘶——”蔡管家倒吸了一口涼氣,“按照您的意思,這也都不算鬧鬼鬧妖精?”
“不算,因爲這件事從頭到尾,就沒有妖魔鬼怪什麼事兒。”周賢苦笑着說,“這就是這幫修女平時活得太壓抑了,集體發瘋。”
主要是放在這個世界,很可能是鬧鬼鬧妖精。但是周賢非常肯定,自己上輩子生活的世界,是一個唯物主義的世界。而且他也不是信口胡說,典出《中世紀的流行病》,作者是J. F. C. Hecker。那只有一個解釋,就是羣體癔症,mass hysteria——集體歇斯底里。
既然沒有感覺到陰氣煞氣,周賢也就完全有理由懷疑,這是一起羣體癔症。
“道爺,您這話……”蔡管家多少有點不開心。畢竟這個年代,對瘋病還是難以啓齒,人們總覺得得了瘋病是一件特別見不得人的事情。
“那你說說你夢到的是什麼吧,最好明確一下時間。以及你那天都做了什麼。”周賢也不多刺激他,稍微轉移了話題。
“行。”蔡管家點點頭,一指旁邊那棵枝繁葉茂的桃樹,“那是上個月的十五,和往常沒有什麼區別,府裡頭也平安無事。我給桃樹澆完水之後,就回房歇息了。我住在內院和外院分隔的那個小間裡,那天睡得早些,大概酉時就躺下了。
那個夢特別真,跟平常做的夢完全不一樣。往常做夢不真切,醒過來也就忘了,那天那個夢,真真的,什麼東西我都不會記錯。
我夢見有人敲我的窗戶,我那個時候也不知道是夢是醒,起身去推開窗,就看見一道白影從窗口飄走了。我也不知道是哪來的膽子,披上衣服就跟了出去。那影子飄飄忽忽的,好像是在等我,我每到一個轉角的地方,它就拐過去,像是引着我往這兒走,一直就走到這個桃樹下邊。
到了這個地方,那影子就不見了。我就到處找,找了好半天沒找到,就聽見有人喊我,聽着耳熟。就‘老蔡,老蔡……’一聲連着一聲。然後我就猛然想起來了,這是我家大爺的聲音。
我家大爺是我看着長大的,我能聽不出來是他的聲音嗎?回過身去,大爺滿臉滿身是血,倆眼睛沒有瞳仁,給眼眶裡跟倆湯圓兒似的。我也不覺得害怕,也沒想起來他已經過世了這一茬。
我就問吶:‘都這麼晚了,大爺您怎麼不回去睡覺啊?’
大爺就開始哭,只有動靜沒有眼淚。他扶着我的手,說:‘我死得冤枉,不報這個仇,我死不瞑目。我成了鬼了,老蔡,你得給我申冤呢。’
我想不起來大爺沒了,我就又問:‘大爺您是怎麼死的呀?誰害死了您吶?’
大爺哭着說:‘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是怎麼死的,我也不知道是誰害了我,但我肯定是被人給害了。老蔡呀,你跟我的親哥哥是一樣的,你得給我報仇。’
我再問,大爺就不會說別的了,翻來覆去就那兩句話。就說自己死得慘,得給他報仇。
迷迷糊糊就聽見了雞叫,我一睜開眼,滿身滿手都是冷汗,就跟剛從水裡撈出來似的。這個時候我才覺得害怕。那故事裡都說,人做了鬼之後性情就變了,跟活着的時候不一樣了。活着的時候再怎麼親近,都不作數。換了誰心裡頭不犯嘀咕?
道爺,您說這算不算是冤魂不散?”
周賢想了想,心說這鬧鬼的故事挺標準的。如果真如蔡管家所言,那爲什麼一點陰氣都察覺不到呢?
周賢又問:“府中其他人做的夢和你做的一樣嗎?你是頭一個做這個夢的人嗎?”
“這件事我一開始沒敢往外說,它太邪乎了,怕講出來更晦氣。”蔡管家面露苦色,“我是過了幾天之後,聽見洗兩個洗衣服的丫頭嚼舌頭,說夢見大爺了,這纔是細問了。又過了幾天,上上下下都在傳這個事情,也驚動了二家主母,這纔是挑明瞭說。到這個時候再問誰最先做的這個夢,那就說不明白了。反正我覺得我不是頭一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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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來如此。”周賢點點頭,“那這府上,除了這件事以外,還出過其他的怪事嗎?”
想了一會,蔡管家一攤手:“沒有,除了時不時有人做這個夢,一切如常。但我們害怕這個事兒發生什麼變化,萬一哪一天在夢裡頭,大爺生氣了,我們再醒不過來可怎麼辦?”
“你這個態度很好。”周賢沒覺得管家或者王家其他人薄情寡義,反而誇了他們一句,“鬼說的話不能盡信,要小心提防。那個傳說是對的,哪怕是至親之人,做了鬼之後也要儘量遠離,能超度就超度。他要是沒有什麼冤屈執着,變不成鬼。當然了,這件事兒裡頭,你家大爺變沒變成鬼另說。”
“都這樣了,還未必是鬧鬼?”蔡管家有點信不過這個道士了,“道爺,別是您害怕了吧?”
“呵呵……”周賢被逗笑了,“不管你信不信,你以爲我吹牛也好。我走到哪兒,尋常的鬼怪妖魔,沒什麼根基修爲的若是敢近我的身,魂飛魄散。”
周賢沒吹牛,他是當朝王爺,名聲又這麼大,龍氣庇佑邪祟不侵。
眼瞧着和蔡管家沒話說了,周賢伸手一指這個桃樹:“這一人合抱不過來的桃樹不多見,有不少年頭了吧?家裡頭種這麼一株,驅邪避禍。”
蔡管家點點頭:“您好眼光,老太爺當年就是看中了這棵樹,纔在這兒起了宅子。”
周賢站起身,繞着樹走了一圈:“不錯,真不錯,到春天滿樹桃花,滿院落英,想來別有一番美意。”
說着話,伸手去拍了拍樹幹,這一拍不要緊,周賢眉毛一挑,大叫一聲:“啊呀!好!”